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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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露冷风清香自老(2)

情动于中,她按捺不住用诗画主动示爱,为免他将她看作水性杨花的女人,又特意多画了一幅“断崖倒垂兰”,题诗曰: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王郎啊,我并非路柳墙花,虽被命运捉弄委身风尘,却仍如悬崖绝壁上的孤兰般高洁。若你知我,愿你能不负相思意,护我于这风寒雨斜的尘世间。

能得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为妾,多少男子羡都羡慕不来,没想到王稚登竟拒绝了。

“脱人之厄因以为利,去厄者之者几何?”她暗示,他也回以暗示。

他的回答客客气气,冠冕堂皇。表面上说的是助人脱困不能趁机牟利,其实心底未尝没有他的衡量计算。

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家中妻子难以交代?是因为她名妓的身份到底不雅?还是因为根本不信她的洁身自好?又或者,他真是一位侠士君子。又或者,他对她并无那份****。

马湘兰在心中辗转猜度。

她不是不想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犹疑再三,却到底没有问他。素来坦率如她,这一刻,也抛不下骨子里那份骄傲,怕纠缠过度只换得不堪。

满心热望的她,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失望是肯定的。但他给她一个台阶下,她领情。因为即使再爱,也不能输了姿态。

也许,她问了,她的一生都将改写。然而,她没问,便也注定了她余生的痴心与纠结。

不久,王稚登被举荐上京编修国史,临别时,暧昧言语间或许透露了些将来要与她共荣的意思,这让马湘兰本欲放下的心重又蠢蠢欲动,写下“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的诗句相赠。

不爱,可总有些喜欢,他含糊许诺的时候,是酒醉了,也是被她的热情与妩媚动了心。然而,他不曾想过,也并不知道,他的这一点点心动,他的这一番闪烁其辞,对她的影响有多大。

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王稚登走后,马湘兰竟闭门谢客,独守相思与寂寞,静静地等待着他归来与她相伴终生。

他呢?可思念她?想起过吧,并不浓厚。最初,是沉浸在仕途得意的喜悦中。后来失望而归,沮丧愤恨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儿女情长。

而她,是真的爱到了极致,也是固守着对情义本身的执着,闻讯后,匆匆赶往苏州去安慰他。

她当然明白,他离京回乡未来见她,就意味着那个暧昧的许诺是不作数了。也许她不是没想过,他对她的情只有那么一点点,可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遭遇人生低谷方不提及,这于他对她的爱无碍。

她等待着。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牵起她的手。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

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

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明·马湘兰《鹊桥仙》

没人想到,王稚登想不到,马湘兰自己大概也想不到,她这一等,竟等了近三十年。等到她美人迟暮,等到她魂归离恨天,他,始终未提一字。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三十年来,马湘兰的一颗芳心有多么凄怆孤寂,由这阙《鹊桥仙》词可略窥一二。人间离合意难期,是叹息,也是自欺欺人,她到底不肯信王郎无心,只将一切推给变幻莫测的人世情缘。可惜,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她一人承受,她口里心里念念不舍的王郎从未顾及。

最初,她每隔一段时日便去苏州看他。每次会晤,在似是而非的情愫暗涌里,她的心总跳得无法自控。她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是了,他下一个动作必是留她。可一次次的期待,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而他有意无意暧昧的撩拨,总让她几欲冷却的希望难以彻底幻灭。

就这样反反复复,他在她心上刻满不可磨灭的印痕,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的身影。

她写给他的八封信世间犹存,想来这么些年,绝非仅有这些信件,只是其他的都随时光流逝而湮没了,正如她的情她的痴在日月更迭间渐渐流失。到最后,可能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在长长的长长的岁月里,她究竟是在守爱,还是仅仅在“守真”?

于书信的字里行间,她向他款述心曲,却也隐忍着,细数随赠酱菜、汗巾等琐碎物件来掩饰情怀。从无过分的热辣表白或不休的追问,有时按捺不住也只问了一句“王郎可垂怜一二否”。

她企望他垂怜,但也要自尊和骄傲,不肯直接做出低下的姿态。她的心有多么滚烫,她的梦魂飘向何处,她自己知道就好。何况,她一直以为,她“连日伏枕,惟君是念”的心情,他是心知的。

三十年来,他偶尔路过她所在的城市,她总是殷勤地挽留,请他多留数日,允许她的情衷能尽万一。

然而,无论她做什么,怎样做,他都仿佛视而不见,最后竟提出结为兄妹。而她,也只好,自此改称他“二哥”。

他的拒绝是真的做得漂亮,一次两次都那么干净漂亮。心明如镜的时刻,她也曾觉得讽刺,自己是中了什么邪魔,多年来心事竟不能自控。不爱就不爱,利落了断就是,他那样若即若离、含含糊糊,无非是男人对女人耍的一种手段,她岂不知。

至于他的那些风流韵事她也知道。秦淮名妓他所结交的绝不单单是她。他对花界之事烂熟于心也就罢了,他还津津乐道,还以娼妓贿赂、控制官员。心高如她,怎么偏偏就对这个有才无品的男人情有独钟?命也命也,奈何奈何。

马湘兰是自主也是认命地单恋着,是自主也是认命地任由这友朋以上、恋人未满的情成为一种心灵寄托,精神支柱。

她渐渐老了,却依然雅致安静,半百年纪仍未给人迟暮之感。她的灵魂静静地自燃着,多情痴守与无欲无求在她身上得到奇妙的融合。未想一个年方二十来金陵游学的乌江少年,竟横空出世不期而至。

这是命运安排给马湘兰的又一个偶然,而这个偶然比王稚登给她的更为绚烂。她怎么也料不到,经年等待,最后应了她爱情幻想的是一个黄毛小子。他小她那么多,居然对她一往情深,浓烈如火。他为她置房还债,毫不犹疑,出手阔绰,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单纯直率在举手投足间淋漓尽显。

哪个女子能经受如此诱惑?她终于颔首,与他同居,不顾舆论喧哗,来日如何。反正她一生的情都只为自己的心,与爱有关,与其他无涉。

对他,她其实是没有任何奢望的。旧爱在前,难舍难忘,她接受他不过是感动,是自私的一晌贪欢。她也不信他的爱能持久,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借她来离经叛道。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为妻的那一瞬间,她怔住了,震撼了,张嘴无言。

但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恢复理智,以长者的口吻、过来人的态度,笑着劝他离开:“我门前车马如此,嫁商人且不堪。外闻以我私卿,犹卖珠儿绝倒不已。宁有半百青楼人,才执箕帚作新妇耶?”

少年不肯走,她又唤来他的老师,硬生生地将他推出了自己的生命。

对这一段黄昏插曲,她着实心存感激。可是这感激终究卸不下她背了多年的包袱。思来想去,她决定在相隔十六年后再去一趟姑苏,在仍有心力时再去见一回心中那个他,不然她死也有憾。

“买楼船,载婵娟十五”,五十七岁的马湘兰,去给王稚登贺七十大寿。这场盛宴,倾动一时。“宴饮累月,歌舞达旦”,通音律、擅歌舞的她自编自导自演,用尽全部力气,只为了给台下那白发苍苍的爱人一次华美的绽放。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她,是真的爱他。

可相见真是不如不见,他第三次,微笑着,给了她一个拒绝。

“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他竟拿她和夏姬,那个史上的放荡女子相比,以未能做她的情夫为憾。

这个拒绝如一记闷拳重重击在马湘兰的心上,迟至今时今日,她方知他是这样看她的,这叫她情何以堪。那一刻,她的心凉如秋水。那一刻,她的心支离破碎。

她没说什么,一笑而过。对他的拒绝,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所以他不以为意,毫不在乎。

他将这个夜晚当做逸事写进文中,自始至终,他对她就只是这种调笑的姿态。甚至,在黯然绝望的她返回南京并病逝后,他写下的挽诗也还是这种姿态:

歌舞当年第一流,

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情未了身先死,

化作芙蓉也并头。

他拿她对他的单恋来说事,满以为可以自高身价,事实上是以自己灵魂的猥琐衬托出她的如兰高洁。

一生的痴情等待,一场炫目的盛宴,一次跋涉千里的告别,奈何惨淡收场。“女中奇秀,一代怪才”马湘兰,就这样带着一生的悲凉遗恨离开了人世,惟笔下兰花,在历史的光影间独散幽香。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古代诗词浩如烟云,唐代文坛群星璀璨,然李季兰区区一女子,却以诗色皆美脱颖而出,以人文皆风流名满江湖,这不能不让千年之后的人们仍对其刮目相看。

李冶,她的名和她的人一样大气,和她的诗一样矫亢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而季兰这两个字,则为她的生命注入了一丝婉媚,万缕风情。

已难确定,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这样一个名闻后世、备受争议的出色女人降临到人世间来,只知那是唐玄宗登位初期,而几十年后诸如薛涛、鱼玄机等唐朝名女才陆续出生。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据说此二句是李季兰六岁时吟咏蔷薇的诗句,也是令她被父母送去做女道士的罪魁祸首。蔷薇花的枝条该架时要架起来,若不及时架却,便会倒伏凌乱,犹如人心绪烦乱时一般。一女童寥寥数语,竟能将物与情糅合,令诗旨与画意相契合,着实叫人赞赏。

是日与她一起游园的父亲,听了这两句诗,虽欣喜女儿才高,却因“架却”谐音“嫁却”,认为女儿小小年纪便春心萌动,将来很可能会成为失行妇人,于是为女儿的幸福考虑,决定将她送去道观里修身养性。

李季兰的这桩童年轶事也许是某些存心不良之人的杜撰,也许是后人移花接木的揣测,但想来不至于成为她入道的原因。

无论如何,不管是因为唐朝时争相入道的社会风气,还是因为父母是信道之人,或其他什么原因,史据确凿的是,李季兰幼时就来到剡中的一家玉真观出了家,并在那一日日长成为一个容颜秀丽、气质不凡的妙龄道姑,一个才情超众、能诗善琴的女冠诗人。

同时,时年十六岁的她,也正式开始了她不同寻常的人生之路。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唐·李冶《相思怨》

寂寞的道观,锁住了李季兰的如花年华,清规戒律就像无形的枷锁,桎梏着她热情如火的心,可向往自由的她并不甘心就这样与青灯黄冠相伴一生,她的人入了道,心却驰骋于万丈红尘间,希冀着从中寻求人生的真实意义,寻求自己的真实存在。

无奈清冷道观中,并没有人能明了李季兰的心思,她的才情与美貌也无人欣赏。那些前来游览的文人香客,时有对她眉目传情的,也只是生命中匆匆过客而已。明月寂寥夜,她只能弹琴吟诗,聊遣情怀。

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此时,她的满腹相思,是道姑思凡,是少女思春,并非为着某个特定的人某段特定的情。只是这样的相思,比起为某个人某段情的相思,更为幽深沉重,更难以排遣。思念一个人,倒还有些往昔的情意快乐的场景作为安慰,也还有些明日重逢的寄望。渺渺茫茫,看不清未来,不知自己能不能遇到某个人,能不能投入某段情,才最是叫她郁结心中,愁肠百结。

幸而青春正灿来日可待,也幸而多年来诵经修道,未全悟也总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李季兰的相思忧愁终究是淡的,落在笔下也是哀而不伤,颇有清气。

这一年的春天,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李季兰等来了她的初恋。彼时的她正在剡溪泛舟,山中隐居的他见了,请求登船同游。她没有理由拒绝他,这样的小浪漫本是她期待已久的,可用来打发漫长岁月的无聊。

让她欣喜的是,眼前这个叫朱放的男人,不止神清气朗,且能与她相谈甚欢。他令她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临别时还以诗相赠坦述倾慕之情:

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唐·朱放《别李季兰》

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如此浪漫的一个开始,尚为少女不谙情事的李季兰自然抵挡不住。她含羞应许,自此常与朱放偷会于剡溪边、道观云房中。两人谈诗饮酒,登高抚琴,时光如驻,心醉神驰。

可惜,这一段美好的初恋在李季兰的生命里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凋落。当朱放奉召去江西做官后,他们只能各处一地,鸿雁传情,而时空的距离最终还是拉扯扭曲了这份不够深厚的露水情缘,两人不了了之,只剩李季兰独自吟唱,“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不过,李季兰的悲伤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生命里一个重要的男子——世称“茶圣”的陆羽,就在这时闯进了她的生活。

陆羽原是弃婴,被龙盖寺一僧人收养,自小在寺庙中成长,人生境遇和李季兰十分相似。他久闻附近的玉真观有一个女冠诗人,不仅才艺出众,且貌美多情,故而专程前来拜访。

那个下午,李季兰一开始只是出于礼节招待,未想深谈之后竟觉眼前男子与自己志趣相投,境遇相仿,非常地投缘。一来二往间,她和他从最初可对坐清谈的挚友,渐成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的知音。

陆羽的出现,让失却初恋的李季兰倍感欣慰,他对她的关心与呵护,也令她从心里感到深深地感动与感激。尤其是那次她不幸患病,迁至燕子湖畔调养,他闻讯后匆匆赶去探视,每日里煮饭煎药,悉心照顾之余又多般安慰劝哄,逗她开心,这件事她毕生难忘。

病愈后,她以诗答谢他的殷勤相伴,从中可以看出这件事带给她心灵的悸动,这份情谊带给她的熨帖与温暖: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唐·李冶《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寂寞的女人是多情的,病中的女人是脆弱的,李季兰当时的心情,一句“欲语泪先垂”已悉数道尽。

即使是此后,李季兰的生命里走过了那样多形形色色的男人,陆羽对她而言,始终是最特别的唯一。

只是,她对他,也只有这么多了。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长相一般但满腹才华,有些口吃但傻得可爱的男子,无论他有多好,待她有多真,她只能给他知己之情,给不了男女之爱。

因着陆羽,李季兰结识了诗僧皎然。三人常常围坐饮酒,诗词酬答,相处甚欢。此时的皎然已是四十多岁,年龄的成熟和多年的修行让他有着一种闲定的气度,非常有吸引力。

李季兰对皎然的态度,是欣赏、倾慕还是芳心暗动,实难定论。也许各种情绪兼而有之吧。那日,不知是真想“诱僧”,还是想跟好友开个玩笑,她把信纸叠成了双鲤形状,并暗藏诗文,倾诉芳心。而皎然大概识破了她的故意戏谑,也写下一诗回赠: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唐·皎然《答李季兰》

李季兰读罢,不由写诗大赞皎然“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的境界。然而,她自己终是无心于此,遁入道观是宿命所致,以她浪漫多情的天性,实难在这种青灯古卷的日子里聊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