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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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2)

那一夜,在陈阿娇的生命里,真如烟花盛放,绚烂至极。她爱他,这个从小便跟在她身后与她玩耍、得她照顾的小表弟。她爱他,这个日渐成长为英伟少年的小夫君。多浪漫啊,她是他的皇后,要住在他为她打造的金屋里,与他晨昏厮守、相伴至白头。

只是,好梦由来最易醒,单纯率真的陈阿娇却不知盛极而衰的道理,更没有想到,她日后要面对的,不是金屋里的浪漫,而是金屋里的无边寂寞……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唐·李白《妾薄命》

刘彻对陈阿娇的那份感情,的确是有些纠结的。少年情怀尽是诗,日夜面对娇俏可爱的她,男女之情自然滋生。可是他生性霸气十足,不是那种低眉顺目的男子,随着年岁增长,他渐渐不能容忍她的骄横作风。对她的那份情爱,即使曾在心里扎根,也以不可抵挡之势日益萎缩。

宠极爱还歇。他对她的“宠极”原本就基于对她身后势力的利用和忌惮,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窦太后,都掣肘着他的皇权。

刘彻对她的“宠极”固然也有着感恩的成分,谢她多年来的扶助,谢她对他的一心一意和全心全意。

可惜,利用与感恩都不能成全爱情。他终于羽翼渐丰,不再需要借助于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对她委曲求全、虚与委蛇。

妒深情却疏。自小娇贵的身份让她知道什么是养尊处优,知道怎样颐指气使,单单不知如何去温柔顺从,不知如何顾全大局、握紧手中所有,更不知如何感恩已有的生活。

她拥有着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与荣华,过着多少女人期冀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唯独得不到他的怜爱。

她最想要的,只是他的爱——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倾心相恋,他刘彻对她的真心宠爱。令人遗憾的是,她注定要不到。

他们的个性本就不融,他们的利益关系更如爱情里的杂质,难以摒除。而她的天真恰恰造就了她的愚蠢。她对他越真心,就越妒忌他其他的女人,就越妒恨他的花心风流。于是,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尽了各种办法,试图夺回他的宠爱:挟恩邀宠,怨愤指责,一哭二闹三上吊,凌辱折磨其他女人,耗费巨资寻求生子偏方……

陈阿娇的幼稚和可悲尽显无遗。她根本不知自己的做法只会将他越推越远。她也完全忘了,她是皇后,他是皇帝,她不可能操控他。若他们是寻常夫妻,她这些做法兴许还能绑住他一时,可他是雄霸天下的君王,操有生杀大权,包括对她余生的决定权。

公元前130年7月,陈阿娇的皇后封号终于被汉武帝刘彻以巫蛊罪名废除。自此,她被长期幽禁于长门宫里。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她比他略大,年纪应是三十上下,正值一个女人的如花岁月。

巫蛊案的事件颇为可疑。十余年来她擅宠娇贵却无子嗣,而志向高远、心性激烈的刘彻一直有着提防外戚弄权的谋算,是以他早有废她之心。

据《史记》记载,馆陶长公主曾追问平阳公主,皇上何故废后,平阳公主并没有提巫蛊一事,只是说:“用无子故废耳。”可见,陈阿娇的“巫蛊罪”便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

无论怎样,他是要与她彻底地恩断情绝了,自此,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长门即使只有一步之遥,他也不肯回车探访。而此去经年,她不再是公主,不再是皇后,只能是长门金屋里的一个怨妇,终日以泪洗面。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梅妃《一斛珠》

长门宫在长安城外,原是馆陶长公主刘嫖的私家园林,后献给汉武帝改建为皇上祭祀时休息的地方。刘彻对陈阿娇,比之他后来对其他女人的狠绝,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他虽废了她的皇后之名,却让她回娘家园林而不是在宫廷监狱居住,衣食用度上也依旧是皇后级别待遇不变。

相较于司马相如名震一时而略嫌冗长的《长门赋》,传为唐代梅妃江采萍所作的这首《一斛珠》,更为简洁形象地描绘了陈阿娇在长门宫里的岁月。

曾经的恩爱时光倏然逝去,曾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一幕幕皆恍然如梦。她不敢相信,她对他爱深似海,她曾造就他的至尊权位,他竟会如此待她!

最初,她尚且期盼着,对镜理云妆,打扮得亮丽光彩,等他到来。然而,随着一日日的期盼落空,她心灰了,意冷了,空留心底的千般纠结。

如果,陈阿娇能学会看透,看透刘彻的心,看透她和他那份充斥着杂质的情,她大概就能学会放下,在长门宫里继续做一朵高贵的芙蓉花,独自芳香。可她看不透,她的期盼曾有多深,如今的怨恨就有多深,伤心就有多深。

她并不感激他虚伪的宽容,一点也不。恩已断,爱已弛,他貌似顾念旧情的照顾,对她而言不过是耿耿于心的讽刺与锐痛。她宁愿他再绝情一些,让她彻底死了心,不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或赐她一死以痛快,就像他对那些女人一样心狠手辣。

无论怎样,都好过现在,她过着形单影只、行尸走肉的日子,在锦衣玉食里消磨着青春,消磨着生命。

日冷金殿,霜凄锦衣,妆容懒理,泪染红绡。在她心里,有着对他“何必珍珠慰寂寥”的愤恨,也有着“徒剩珍珠慰寂寥”的无奈与凄惶。

长门花泣一枝春,

争奈君恩别处新。

错把黄金买词赋,

相如自是薄情人。

-唐·崔道融《长门怨》

相传在陈阿娇失位后,馆陶长公主曾花千两黄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希望借此使刘彻回心转意。这篇西汉文学的经典作品情深意切,非常感人,但此赋的序言里竟提及了汉武帝的谥号,本不应为司马相如所知,很可能是后人拟作。

即或真有千金买赋一事,诚如崔道融诗中所言,也真是所托非人了。司马相如自是薄情人,他在仕途得意后,也曾心猿意马,意欲背离卓文君,与刘彻权势稳固后当即冷落陈阿娇无甚分别。何况“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阿娇内心对爱的期盼与失落,那份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的无边凄苦,除了她自己,恐只有天知道了。

而此举究竟是馆陶长公主怜女心切,还是倔强的陈阿娇终于耐不住思念与寂寞决定向刘彻低头了呢?无论怎样,显然未曾打动刘彻那颗坚硬冰冷的心。

《汉书》记载说,公元前110年,陈阿娇在长门宫独居二十年后病逝,但按野史的说法,她是举宫自焚而亡。野史虽不可尽信,然而以陈阿娇的骄傲心性,她会这样做也未为可知。

可以确定的是,她最后是与母亲刘嫖一起葬于窦太后陵墓侧,而不是屈辱地和其他嫔妃一起埋在妃园。

“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香魂缥缈之际,那稚嫩的童音仍回响在她的耳畔,她伸出手,徒劳地想去握住什么,摊开来,掌心却是空空如也。一代皇后陈阿娇的一生就此落幕,空留给世人无尽的遗憾和悠长的叹息。

也许,在他看来,从甘泉宫到长门宫,到最后陪葬于汉文帝的霸陵,他一直都兑现着当初的诺言,给她最好的生活。然而,这个牵绊了她一生的华丽誓言,只是一道叫人疼痛难舍的金箍而已。

岁月悠悠,逝者如斯,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翻开历史画卷,走近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她们的芳名能流传经年,或是源于美色,或是源于才情,无论怎样,她们的形象都鲜明可见。独独有一个女子,她的身影却是那样的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缥缥缈缈。

说她远,她的名字和故事,不知在多少人心里生了根,在多少个夜晚的梦境里摇曳;可说她近,除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情外,世人对她实在知之甚少。

她应该是美丽的,尽管她并非以美留名,但在人们的想象里,自幼文静灵秀的她必定有着惹人怜爱的气质;她被公认为才华横溢,然而她偏偏只有一阕词流传于世,并且连这唯一的一篇作品,也有着“除头两句外,其余为后人补上”的嫌疑。

或许可以这样说,她的名垂千古是透着些许悲哀的,因为这不过是成就于他。若没有他,她大概会被茫茫人海所淹没,不见芳踪。只是,她的情,她的心,她的生命,也是由他消磨殆尽。

她,是南宋诗人陆游的第一任妻子——唐琬。毛泽东在《卜算子·咏梅》中写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1145年,二十岁的陆游在沈园里写下的这阕词,想来唐琬是十分喜爱的。她知道,这是他在借梅表明自己的心志,也是以梅来喻她。

那时,他们刚刚成亲,正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好时光,她的红酥小手任他握着,他的眼中深情流转,一杯杯黄藤酒伴着一声声浅吟低诵,风也好,雨也好,都是浪漫的良辰美景。

那时他们年纪小,他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她呢,纵然有些许多愁善感,也沉浸在和表哥永结同心的满心欢喜中,不疑有他。

没有,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亲爱的夫君会一词成谶,日后她真的就成了那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在黄昏独自愁对风雨,最后,零落成泥尘,只有香如故。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从青梅竹马的恋人,到举案齐眉的夫妻,唐琬只觉自己何其幸运。这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当然无法预料,今时今日,她和他的每一分甜蜜,都是在酝酿着他日的苦涩。

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因她提议,她和他丽影成双,采集了许多菊花晒干,由她亲手缝制了一对菊枕,然后写诗唱和。却不知这美好的记忆,不过是留待数十年后,为垂垂老矣的他再添一抹诗情: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旧时清香今何在。六十三岁的陆游收到他人送来的菊花枕,忆及前尘往事,凄然感怀。四十三年前,那香,是清淡的菊花香,更是怀中她的沁鼻发香,幽幽体香。

此时此夜难为情。这样的时刻,她隔着幽泉,怕也禁不住叹息。那一缕菊花香萦绕的当初,她日日在云发间簪着的那只精美无比的凤钗,是他送的定情信物,也是婆婆对他们新婚的祝福。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如此良缘,她哪里会想得到,十年后,这凤钗竟翩飞到沈园的墙上,化作了他那阙沉痛无比的词作《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东风恶,他是终于替她说一句公道话了吗?不,他那样愚孝,为了母亲而休她,又怎可能公然在墙上对母亲含沙射影。他大概只是顺着前一句的词意信笔写下罢了。

错错错,他是否真的知道错了,听信母言是错,一纸休书是错,再娶新妇是错,都是对她和他情爱的辜负。

其实,不管他口中的东风所指为何,她不怨东风,她只怨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未能为他诞下子嗣,她也觉心中疼痛、亏欠了他;由来翁婿难处,婆媳不和,陆母不喜他俩恩爱缱绻致使他怠于功名,她也觉其言有理,难于辩驳;至于八字命理之说,她不信,她不服,她如此爱他,难道真会克了他、害了他?

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雨打风吹里,她的美、她的才、她与他两小无猜的情都无法反击,她求助无处,只求他护她。

无奈,这个在民族大义前能气吞万里的男人,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面对亲情和爱情的抉择,竟也茫然了,怯懦了,只知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她,由着她如同潮湿地里的苔藓,自生自灭。

1145年,出阁仅一年的唐琬被逐出夫门。

唐琬被逐之谜,众说纷纭。依古人的说法,是因为“二亲恐其惰于学,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据陆游晚年的诗作,是因为唐琬不孕;以后人的揣测和传说,是因为陆母合算二人八字不合,才强令儿子休妻。

那纸休书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已无从考查。也许是冠冕堂皇地写着她无所出才遭摒弃,也许是写着别的借口,但事实怎样,已不可知了。

想来想去,这更像是一个千古难避的家庭悲剧。欢欢喜喜地娶媳,陆母也希望家和万事兴,她既然成就这门亲事,自是算了八字、吉时,考察过唐琬的人品的。何况陆家和唐家又是表亲,传宗接代再重要,也不至于仅仅一年便失了信心,再说也可以用纳妾来解决这个难题。而陆游,应该也不是那种听从上意不知反抗的懦弱男子。

陆母坚持棒打鸳鸯,陆游另筑别院,实在是因为陆母和唐琬相处不顺。陆母出于种种原因的指责,唐琬自觉无辜的自辩、抗争,陆游夹在两个女人间的左右为难,最后才导致了名休实未休的局面。

唐琬的心里何其不甘。曾经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他和他母亲迎她进门时所赠的凤钗仍在发间,为何转眼间便风云变色,让她背上他仕途不顺的黑锅?

当然,她知道他无论多茫然、多无助,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而她也仍深爱着他。为了他,她的心甘愿低到尘埃里,在别院里静待着他的到来,静待着他想出办法,有朝一日两人能重续鸳梦。

“卿但暂回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曾经,一样的两难情境里,焦仲卿曾对刘兰芝说,你先回家去吧,我现在去太守府里上班,等我从府中回来后,一定前去接你。现在,他也是这样对她许诺的。若没有这一个许诺,一线希望,她也不会委委屈屈地任他金屋藏娇。

谁知道,一天,两天……最后等来的是他和王氏好女的亲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唐琬的这声幽叹绵延至今,而这份凄凉的寂寞,与其说是形容后来她身处赵府的心境,毋宁说是在述说她居于别院听他吹吹打打迎娶新妇的心痛。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他昨日还信誓旦旦请她相信“还必相迎取”,今日却置身洞房花烛前但看新人笑了。她是想写一封锦书,向他倾诉旧日的欢情,无奈“东风恶,欢情薄”,这锦书,写了又如何,只能莫!莫!莫!

纵然如此,她仍存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守着最后一缕昔日欢情,在娘家痛苦地等着转机。直到王氏生了孩子的消息传来,她的心彻底碎成千片万片。从此,“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总觉得,唐琬其实就是林黛玉那样的女子,或说林黛玉其实是唐琬的一个影子——才华横溢,不喜俗务,却又是多愁多病身。也许,还有点小性子。

陆母觉得唐琬妨碍了陆游的上进之心,或许真是如此,若唐琬有着薛宝钗的“停机德”,自是能讨得陆母欢心,不至于被嫌恶。

陆游的心,唐琬理解,陆游的志,唐琬支持,可陆游的理想和陆母的期望本来就有出入,所以唐琬只能是陆游的红颜知己,却做不了陆母的好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