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唐琬的命比林黛玉更为多磨,若林黛玉未在情人的成亲之夜香消玉殒,之后的日子怕也是和唐琬差不多光景。
在赵家的日子,唐琬本来不应难过。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赵家会迎进门,自不会百般刁难。赵士程会不顾世俗舆论以之为妻,不论是早有爱慕之心也好,还是敬重陆游,同情其二人境遇也好,都会对这个兰心蕙质的苦命女子呵护疼爱。
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唐琬对陆游再恨、再怨,也是情难自弃。
“人成各,今非昨”,一杯杯黄藤酒入了愁肠,皆化作阶前的点点相思泪,隔着窗儿滴到明。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现在的他待她越好,她的心越是纠结难解,她忘不了以前又不想伤他,便只能咽泪装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年年,他连生贵子,她独语斜阑。黄昏的雨,碎落的花,前尘往事,丝丝愁绪,郁结成心里的千千结,终至病魂常似秋千索。
说不清是一种冥冥中的机缘,还是一切自有命数,多年以来,她和他都尽量避开不见,咫尺天涯,各安天命。却终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有了沈园的偶遇,有了他的“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的比较,有了她欲语还休的心内暗涌。
他对她是有牵念的,故而一时血气翻涌,奋笔疾书下《钗头凤》一词在墙,多少期冀着某日被她发现。
而天意弄人,1156年,唐琬果然在重游沈园时,听到了他的六声连叹。错错错,十年的怨,十年的盼,她终于等来他的抱歉。莫莫莫,一切已成无可挽回的定局,她最后竟只得他的抱歉。她不禁失声痛哭,回家后以血泪完成了与他最后的唱和: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你的心里还有一个角落属于我。原来,你并不是那么绝情的人。那这么多年,我们咫尺天涯的两地相思究竟算什么,我又何苦勉强自己去爱他人?错了,错了,我当初的年少执意错了,若我不那么倔强,惹怒了你的母亲,我和你今时今日何至于此。错了,错了,可明知是错,我和你也再不能回头了。
那一刻,她不再恨他,却也不再爱他了。对他,她只剩下千般万般皆是错的遗恨。只是,她娇弱的病体却禁不起这诸多情绪的起落,终于魂归离恨天。
唐琬郁郁而终时,陆游三十二岁,她应在三十岁左右。自此,红颜薄命、有缘无分的哀叹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溢于他的笔端。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一句句,一声声,都浸润着他的思念和悔恨。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八十四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沈园时写下了这首诗,在行作稽山土之前对他和她的一段爱恋叹了最后一声: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不堪的幽梦,是他的,更是她的。这幽梦之于他,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唏嘘怅惘,却累了她的一生,误了她的一生。
唐琬无疑是一个薄命的女子。这薄命对她本人而言,当然是一个悲剧,但对看客来说,便是一种凄美。这凄美成就了她的名,却苦了她的心。若她能放开胸怀,去怜取眼前人,应也能和赵士程举案齐眉,白首到老,成就另一段爱情佳话吧。
然而她的性情,注定了她的生命只能如流星般迅疾,徒留夜空里的一抹幻美。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
在历史的烟尘里,薄命红颜无数,绝色美女如云,乱世佳人亦历历可数,然而,集薄命、绝色、乱世三者于一身,叫人为其才艺心向往之,又为其身世扼腕叹息、为其际遇惊叹不已者,陈圆圆应是第一人。
陈圆圆色艺双绝,不仅在当时名冠苏州,享誉江南,被盛赞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今时今日她的名字仍为世人所熟知。只是,当人们带着欣羡带着些惋惜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的本名——邢沅。
1623年,邢沅出生在江苏常州,父亲是一个货郎。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逝世了,便寄居到苏州姨母家里,改姓了陈。之后,她流落风尘,被姨夫卖进了梨园,受梨园园主器重收为徒弟。这期间,曾有一个叫贡若甫的人看上了她,花三百金赎来欲纳她为妾,但贡妻不许,她只得又回到梨园之中。
凭着昆曲《西厢记》里的红娘一角,陈圆圆名动一时。她饰演的红娘,“体态倾靡,说白便巧”,唱腔如珠玉在盘,每一登场演出,总叫观者为之魂牵。既有绝色,又有绝艺,陈圆圆自然惹得众多男子寤寐思服,辗转难忘。
不过,在陈圆圆的心里,这些名只是虚名,这些情也只是假意。如同所有女子一样,她期待的,是一个能令她以心相许的男子,一个值得她托付终生的良人。
正因为这份期许,陈圆圆初见冒辟疆时便对他一见倾心,大胆表白。
风流潇洒,博学多识,又有向阉党叫板的正直不阿,冒辟疆的确有着让女人陷入爱情的魅力。但以陈圆圆的人才声名,挑个人家做正室也是绰绰有余,却甘愿为其小妾,可见她到底是个重才重情而轻利的性情中人。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真如孤莺之在烟雾。”冒辟疆这样形容陈圆圆当时的姿容风度。对此佳人,是时的他也未尝不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佳人含情,才子动心,两人遂相约等冒辟疆接来母亲后,八月时一起去虎丘赏桂。
谁知,再次相见,当陈圆圆提起婚嫁时,冒辟疆竟回避着,并托词说担心船上的母亲,匆匆告辞。
冒辟疆的躲闪,陈圆圆岂会不知。但她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也不是羞怯隐忍的性子,对于自己的幸福,她是会拼力争取的。她知道,若不说不做便错过了良缘,她是会一辈子后悔的。
因而翌日一早,陈圆圆便淡妆素服去拜访冒辟疆的母亲,是夜又再次向他表明心迹。冒辟疆一再以父亲陷入困境等为由拒绝,亦不能令陈圆圆死心。她这坚定执着、无怨无悔的态度,最终打动了他,他答应在父亲脱险后会来找她。
那一段等待的日子,陈圆圆虽承受着思念之苦,却是满心幸福的。幸福的未来已在她眼前展开,她每次想起,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她满怀憧憬地等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心以为会等到意中人前来迎娶,从此过着宁静圆满的生活。
然而,世事难料,仿佛命中注定了,她和他,只能是一段擦肩而过的短暂情缘。
1642年春,当冒辟疆处理完家事,到苏州来践约时,陈圆圆已于十日前被国舅爷田弘遇的门客强行买去,意欲将其献给崇祯皇帝。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
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只催归声唤!
-明末清初·陈圆圆《转应曲·送人南还》
一年多的等待,没有等来情郎,只等到了命运的又一次捉弄。陈圆圆坐在上京的马车上,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被姨夫卖身梨园的那段时光,无助、忧伤、徘徊,却又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冒辟疆是不是一定会来找她,又想若他没有负她真的来了,得知她进宫的消息会怎样呢,也会和她一样充满遗恨吗?如果是那样,他还是不要来吧,她宁愿他负她,也不想他伤心难过。
能进皇宫,想来也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荣光。田弘遇这一献,如若适时,以陈圆圆的姿色,想来至少能荣宠一时。不过当时时局动乱,崇祯皇帝无心逸乐,陈圆圆在宫中住了两三个月后便又返回田府,成了田弘遇的歌舞伎。
她在田弘遇宴客时为其表演取乐,其余时间便独坐房中发怔,这样的日子,陈圆圆过了一年有余。渐渐地,她适应了,不哀伤自怜了,只希望能如此平安简单地度过余生。虽然她心底雪亮,她是田弘遇手中的一枚棋子,迟早是要被送出去的。
1643年的夏天,李自成的队伍逼近京师,这让田弘遇忧心惶惶,特设宴为奉皇命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饯行。
当田弘遇将这一消息告诉陈圆圆时,陈圆圆知道,她的生活又要被改变了。吴三桂,她轻念着这个名字,一边梳妆打扮,一边任由无数念头在心间打转。对这次改变,对这个未知的男子,她确有着一种隐隐的期待,非关爱情,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酒宴上,陈圆圆且歌且舞,如花摇曳,姿容绝美,音若天籁,看得吴三桂心荡神驰。推杯换盏间,田弘遇谈及时局,吴三桂趁机提出要求,说“能以圆圆见赠,吾首先保护君家无恙。”田弘遇原本就有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
就这样,两个男人,一次宴会,一杯酒,完成了陈圆圆人生的又一次转变。
说甚倾城倾国,无非薄命红颜。
一身无主几时欢。方才为破涕,又作泪涟涟。
铁马金戈天下,改朝换代江山。
成王败寇尽儿男。因何将祸水,长与女儿担?
得此人间绝色,吴三桂自是喜甚,翌日即以千两黄金作为聘礼,将陈圆圆从田府迎娶。纵然战火绵延,王命在身的吴三桂还是抽出时间,举办了隆重的纳妾之礼。这一切,虽出于他的虚荣炫耀,但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还想要向命运要什么呢?洞房里,陈圆圆望着桌上红烛,亦觉这尚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身份卑微如她,自幼飘零,如今终于有个家了,丈夫又是一个英武将军,尽管他今日看重的是她的美色,然来日她必相夫教子,好好经营这不易得来的幸福。
无奈好梦由来最易醒,欢愉短暂,边关告急,吴三桂匆匆出发。他本想带她同去,可为免招惹非议,其父又百般劝说,他不得不将她留在京城府邸,暂别美人去救江山。
吴三桂的走,让陈圆圆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只觉自己命薄如斯,总是刚得些希望,随即又破灭。从前与冒辟疆是如此,现在与吴三桂也是如此。时逢乱世,是成是败,皆为未知,她和他,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后来发生的事,应验了陈圆圆不祥的预感。吴三桂走后不久,李自成就打进北京,建立了大顺朝。吴三桂的父亲投降,陈圆圆被李之部下刘宗敏所掠献给李自成,她誓死不从,于是又被赏回给刘宗敏。
一切的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迅即,陈圆圆甚至还来不及为之感到悲伤。从一个男人身边,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她似乎注定了要被不公平的命运裹挟着,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幸而,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还有一个男人有心护她周全。不管那是为了情,还是为了色,至少他希望她只做他的女人,至少他能够为她挡风遮雨。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远在边关的吴三桂被李自成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原本已决定投降,返京途中却得知陈圆圆被刘宗敏所占,冲冠大怒,高呼一句:“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
为了陈圆圆,为了这被人夺妻的奇耻大辱,吴三桂于是决定与李自成决裂,并假意降清,企图借助清兵之力为自己争这口气。没想到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后,为了泄愤,竟真的杀死了吴三桂全家四十余口,只留下陈圆圆一人。
李自成为何放过陈圆圆?这一点已难为人知。但吴三桂是被彻底逼上道义的绝境了,国仇家恨令他疯狂,他终于做出开关迎进清兵的决定。
大顺朝如昙花一现,李自成战败后仓皇离京,临走时本欲带走陈圆圆。陈圆圆心里自是惦念吴三桂,他怜她惜她,而面前这个男子却是连昆曲也听不惯的。于是,她以她若跟随离京吴三桂必紧追不舍为由假意相劝,这才得以留在京城。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转眼间风云变幻,家国皆涂炭。但她并不太关心这些,也想不清楚这些。她不过是一个孱弱女子,随命运几番起伏,自顾不暇。她只知道,她和他终又重逢。
在赶去绛州与他相会的路上,马车昼夜不停,她的思绪也翻腾难息。
这些年来,多少人盯着她的容颜,多少人听着她的声音,多少人谈论着她的逸事,然而又有多少人会过问她的心。
她的心愿原是那样简单,只求嫁个中意男子,与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命运不由人,萎落在风尘里,漂泊辗转,没个归宿。
而现如今,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吧?
那日,他身着戎装,亲自骑马出迎。为了她的到来,他再次大张旗鼓,在大营前搭起五彩牌楼,旌旗箫鼓整整排列了三十里地。娶她迎她,他总是这般郑重其事,他待她,也真是宠爱之极了。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
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街,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
-明末清初·陈圆圆《丑奴儿令》
是的,宠爱。他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宠爱,他对她嘘寒问暖百般爱怜是宠爱,他被清廷封为平西王后要立她为正妃是宠爱。最初,他对她的确极其宠爱。而她,也想沉醉在这宠爱中,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惜,她挥不去心头的那点理智,那丝清醒。这个男人,她和他相处越久,就越清楚,他不是她的爱,他也并不爱她。所有的宠爱不过源于她的美色,他的新鲜感。然,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有朝一日,色衰,自然便爱弛。
她没有机心,但并非愚钝。她自然也看透了,他当日的冲冠一怒,到底有几分是为她,有几分是为他自己。
如今的陈圆圆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她不会做他的正妃,那个位子从来不是她的寄望。可她也无处可去,她也觉得自己确实欠了他一点什么。虽然,为了这一点点亏欠,她背负了“红颜祸水”的恶名。
接下来的生活,是陈圆圆并不意外的模样。他依附清廷,她百般规劝无用。他另娶正妃,容不下她,她迁居别院。他独占云南,选美享乐,她年老色衰,日渐失宠。他执意反清,她再次劝说无效,黯然离去。
倾国倾城颜色,传奇梦幻人生。
江山飞絮伴伊行。几多扛鼎客,策马逐娉婷。
山海关头明月,北京城内残星。
云南风雨淡红英。来时应有爱,去日或无情。
-诗酒仙《临江仙·陈圆圆》
陈圆圆决定出家为尼,希望在诵经念佛中求得生活的安稳,内心的宁静。
政治与阴谋,权力与斗争,那是男人的世界,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几番起伏,她有心无力,不得抗拒。世人的批判指责,她也无法澄清。那就彻底做个槛外人吧,远离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不再为俗事烦心。
今后,她时刻与古经相伴,他日夜铁马金戈,从此两无涉。
她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兵败病死的讯息传来时,她的心还是泛起了涟漪。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原以为可以毫不关心地平静面对,然而那么多年的岁月曾经在她和他之间流过,那些往事似已久远又历历在目。她不爱他,他不爱她,可她和他毕竟……
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一生两次家破人亡,第一次她原本无心却牵涉其中,这一次,她虽已出家,不在抄斩之列,但她的心无法置身事外。先前有他在,她这株菟丝花亦算在风雨中有所庇护,如今他走了,她,也不如归去吧。
质本洁来还洁去,陈圆圆最终选择了安睡于寺外的莲花池中,与满池清芬共眠……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追随着她和他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