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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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3)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苏小小是男人心中的一个梦,是文人心中的一个梦,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的真、善、美,都叫人魂牵梦萦。她敢爱敢恨,爱情来了,她毫无扭捏、无所顾忌地追求,爱情走了,她也并不怨天尤人,纠缠不休。不求回报,她相助于初次相见的鲍仁,只希望早日得到他高中的好消息。可是,卿乃佳人,奈何薄命?她走了,但关于她的传说仍未休止。

“幽兰露,如啼眼”,幽兰带露,如同她的汪汪泪眼,楚楚含情。如此摄人心魄的美人,一生却是“无物结同心”,孑然一身。她已香消玉殒,可她“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的绝世清姿,依然在山水间若隐若现,永远摇曳在人们的回忆里。“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人们幻想着,无边暗夜,萧萧风雨中,还能见到她的芳魂,可一诉对她的思念。

可惜,逝者已矣,只剩她的油壁香车还在徒劳地等待。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诗画江南,十里秦淮,河畔青楼林立,河上画舫凌波。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四方纨绔少年、名人文士,皆齐聚于此,热闹繁华,自不待言。然而明末清初时期,时局****,秦淮河的春水亦被东风吹皱,在那许多或擅诗词曲赋、或擅琴棋书画的如云佳丽、风流才子中,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公元1642年,也就是明朝奄奄一息、清军即将入关前夕,受时局的影响,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八位雅妓,不约而同地告别了曾经歌舞升平、嬉笑热闹的生活,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卞赛、陈圆圆被国舅爷田畹选入宫中,意欲献给崇祯皇帝为妃;寇白门嫁给声势显赫的保国公朱国弼,制造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迎娶盛宴;而名噪秦淮的南曲名妓董小宛,也于这年冬天,被冒辟疆安顿在“水绘园艳月楼”内,辟为“别室”。

历时三年的情缘,终于尘埃落定,董小宛的他又是这样一位博学潇洒、耿直清正的好男儿,是她打心底里爱着的男子,依偎着他站在水绘园如诗如画的月色下,想想其他七位姐妹,董小宛觉得自己的确是幸运而幸福的。

独坐枫林下,

云峰映落辉。

松径丹霞染,

幽壑白云归。

-明·董小宛《一柄象牙彩蝶诗词》

她的名字董白,以及小字青莲,均因父亲仰慕李白而起,但李白那种狂放潇洒的性情只是她内心的一面,她本人则更像她另一小字“小宛”,是一位聪敏灵秀、温柔婉约、体贴和顺的女子。

相传,她原是苏州董家绣庄的千金小姐。董家是苏绣世家,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因活计精细,一直生意兴隆,她又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因此,自小她就像温室的花朵一般,无忧无虑,备受宠爱。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她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病逝。为免触景伤情,母亲便带着她在苏州半塘河滨筑下幽室隐居,过着一种与世相隔的恬淡生活。那时,她的日子便如词中所写,时常独坐枫林下,看白云落日相辉映,看晚霞染红了松林,每日里与母亲沉醉于山水间,或在院子里弹琴吟诗、品茗对弈,一天天平静简单地度过。

谁知两年后,当她们准备关闭绣庄的生意离开苏州逃避战乱时,才发现绣庄因管理不善、伙计捣鬼竟已破产。一夕间,母亲病倒在床,庞大的债务加身,董小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素来孤傲的她,又不想低三下四向人借贷,无奈之下答应了别人的引荐,开始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中卖艺维生。

很快,董小宛在秦淮一带出了名。虽为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屈意卖笑,可骨子里清高的脾气却常常压抑不住,到底是得罪了不少庸俗的客人,惹得鸨母颇为不快。她受不了鸨母的冷嘲热讽,一气之下,离开南京返回了苏州。

而她刚走不久,她的真命天子冒辟疆便慕名寻来了。

1639年,扬州如皋城里冒氏家族的公子、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来南京参加乡试。

其实,在此之前,冒辟疆曾多次参加乡试。以他的才学,本该早已中举,可惜他偏偏不肯循规蹈矩、就经解经地完成应试作文,非要联系时势、针砭政局,自然也就屡试屡败。

不过,文采风流、颇具气节而又怀抱报国壮志的他,并未因失败而放弃自我,依然我行我素。

他出身名门,自也沾染了一般豪贵子弟的浪漫风习,时常流连于青楼妓家,眠花宿柳,风流放荡。当他在欢游之时听说董小宛的芳名后,自是按捺不住要前去一睹风姿。无奈董小宛已辞归故里,两人擦肩而过。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错过。这对日后将晨昏厮守的恋人,在他们漫长的情路上,似乎命中注定了要有几番情缘交错。

钿毂春浇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

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清·吴伟业《题董白小像诗》

回到苏州的董小宛,当然还是要面对患病的母亲和闻讯而来催债的债主,这一切她别无他法应付,只好重操旧业,将自己卖身到半塘的妓院,继续陪酒卖笑。

当时,前来寻欢的客人中,有一些财力不错又有闲情的,时常会带上中意的妓女出游,在游山玩水中享受自然风情。虽说有此雅兴的客人多是上了年纪的,但这种出游正合董小宛的心意。一来,她可以四处游览旖旎风光,二来在山水间心情放松的情况下,她也比较容易涌动真情,对客人露出发自真心的娇笑。所以,她总是会接受客人的邀约,去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而且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也是好事多磨,她的出游又造成了和他的屡番错过。南京寻访不遇后,乡试落榜的他特意到半塘来找她,可是几次拜访,她都不在。他于是每天来往于苏州歌妓沙九畹、杨漪照之间,心头却怅怅然,感叹咫尺之间,就是见不到她。

直至他离开苏州前,最后一次上董家找她,两人才终得一见。这一年,董小宛十六岁,冒辟疆二十九岁。

曲栏花下,斯时的她薄醉初醒,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让他惊爱不已。可见她神情疲倦,懒慢不交一语,他又只好匆匆告辞。

这次相见着实短促淡然,令人遗憾。于他,虽是遂了心愿,见着这传说中冰清玉洁的冷美人,但到底不够尽兴;于她,难得见着久闻大名的他,可惜身子慵倦,状态欠佳,千般风情未尽其一,终究没能在他心里刻下深深印记,以致两人的缘分搁浅,差一点便终生失之交臂。

1640年夏天,他滞留影园时,本欲再去看她,弥补上次未得深谈的遗憾,却从朋友那得知,她又出去四处游览了,只好作罢。

1641年春天,他前往衡岳时路过半塘,再次去找她,谁知她仍然滞留在黄山未归。失望不已的他,就在这时从朋友那听说了陈圆圆。

陈圆圆之美,倾城倾国,与董小宛的清秀完全不同,而其才艺也绝不逊于董小宛,当时被盛赞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对冒辟疆来说,与董小宛的那次会晤,终究只给他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可眼前的陈圆圆,“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唱起曲来,“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陈圆圆对冒辟疆更是一见钟情,决意以身相许,之后几次相见均主动表争取,终于打动了多年来流连欢场四处留情的冒辟疆,和她定下盟约。

若不是1642年发生了皇戚田畹选美的事件,想来陪伴冒辟疆身边成其佳话的便是陈圆圆,而非董小宛了。

病眼看花愁思深,

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

柳外时时弄好音。

-清·董小宛《绿窗偶成》

那年春天,董小宛是在焦灼忐忑和悲痛难抑中度过的。田畹抢夺佳丽一事吓得她寝食难安,母亲病逝更让她坠入痛苦深渊,身心受损,不堪承受的她患了重病。

而冒辟疆本是去寻陈圆圆践约的,得知她被田畹抢走后,便乘船返家。途中,他发现水边有一座小楼,出于好奇,他询问游人是谁居住,他没想到,游人的回答竟是让他喜出望外。

三年积念,未想在此偶遇,他当即停下舟船,要去看她。朋友告知了她的近况,说她重病十多日,闭户不出,绝不见客,他却不理睬朋友的劝阻,坚持前去叩门。

那一夜的情景,他在《影梅庵忆语》里写得清晰:他敲了很久的门才有婢女前来开门,登上楼来,只见几塌上都是药,满室药味。卧病在床的她听到响动,沉声问来人是谁,他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她,探询着回答说是当年曲栏处醉时相见的人。只听她立时声音哽咽,说自己虽只与他见了一次,母亲却多次称赞,为她未与他深交而惋惜。

她强撑着坐起,掀开帷帐,在灯下注视他。第一次,她这样贴近而仔细地注视他,仅此一眼,已是将他刻进心里,再不可除去。

那夜,他怜她患病,几次告辞,她一次次苦留,牵着他的手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又命人置酒菜于塌前,与他共饮。直至深夜,他才以身有要事为由得以离去。

其实,她只是他的一个心愿,今日完成了便再无牵念,因此第二天早上他准备走了。若不是友人劝他应去向她告别,他恐怕连再见也不会同她说一声。他去时,她已化好妆,在楼上等待。更让他意外的是,当看到他的舟船登岸时,她居然快步上了船,说要送他。

无论他怎么说,她也坚持要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最后,她终于指着江水发誓说,“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她是铁了心要跟他。这决定,固然是有着乱世中飘零孤女急于托身的考虑,更是因为,她爱上了他,这个三年来多次来寻她、母亲交口称赞、自己又为之倾心的男子。她其实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在乎,在他眼里,她不过是有才有色的妓女,可作浮萍聚而已。

所以,她的话让他顿时变了脸色,断然拒绝。以他的家世,怎么可能娶一个妓女回家呢。如同当初拒绝陈圆圆一般,他又找来许多借口推搪,一会说科试,一会说家事,说不过才终于说到她的身份。

他的确是不忍伤她的,也的确是有些喜欢她的,他只是不可能娶她。他安抚她,说明年秋试完毕,他定去苏州找她团聚。

她依然不肯走,她知道这一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就会没有着落。是同船朋友开玩笑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朋友说,“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她于是肃拜于船窗,掷了骰子,一掷得全六,让同船人惊讶不已,也让他惊讶不已。

然而,惧于严亲并介意她身份的他,仍是敷衍着许诺,说这既然是天意,他也不会拒绝,可事情要慢慢办,让她先回去。她哭着走了,那情景也让他略为惭愧,却终抵不过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后,他继续着反反复复的态度,一时约她相见,一时又找理由反悔。她始终不改初衷,几次乘舟远行来看他。时逢乱世,她一个弱质女子独自上路,自是吃了不少苦头,强盗、风暴、饥饿、惧怕……当时知晓此事的文人“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连他的朋友们都看不过去,指着他斥问道:“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他,是真的不够爱她。因为到了这等地步,他仍然在找借口借口,说是因为银两不足,不能为她赎身。

而她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为何到了这等地步,仍固执地要将一颗心交与、将一生托付?

最后,是柳如是斡旋,由钱谦益出面给她赎身,然后从半塘雇船送她到如皋,又写了一封信给他。也不知是这封娓娓洒洒的信,还是她的真情与坚持,叫他终于真正下定了决心,不负于她。

1642年冬,董小宛如愿以偿,被冒辟疆安顿在“水绘园艳月楼”内,辟为“别室”。第二年春天,他的妻子,一个善良而有气度的女人,将她领进了冒家的大门。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眉楼訾阉党,桃叶慕清流。

转叹琴台寂,堪怜镜阁休。

偶因尝洗钵,奁足千秋。

-清·远鬼斋主人《访水绘园吊董小宛》

出乎他意外的是,他的严父并未排斥她,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也都很喜欢她。

而她,是生性聪颖有自知之明,也是生性温顺待人和善,更是出于对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的珍惜,她在冒家的每一天都规行矩步,恪守身份,力求事事完美,让人挑不出刺来,只感觉到她无限的好。

她孝顺他的父母,伺候照顾,无微不至;她尊重并感激他的妻子,连一句话的争执也不曾有过;她疼爱他的两个儿子,督导他们的课业;她从不为自己置首饰华服,连私蓄也拿出来作为家用。她待他,更不用说了。

琐碎的日常生活,也被她过得浪漫美丽,饶有情致。她与他常常一起,泼墨挥毫,赏花品茗,弹琴对弈;夏夜纳凉,她倚窗望月,吟咏李贺的诗句“月漉漉,波烟玉”,其时人月相映,令他恍如梦中;她知他口味喜好,时常做些精致可口的美食给他,并采撷各种花汁做成香露……

如若能一直这样,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惜,乱世中身不由己,宁隐居也不仕清的他和只求与他静度余生的她,不得不四处逃难。

那段战火纷飞、流离失所的日子,她其实并不觉得苦。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能见到他,多苦她也甘之如饴。

即使是那一次,他们仓皇出逃时,他一只手扶着母亲,一只手拖着妻子孩儿,唯独抛下她在后面艰难跟从,她也不曾抱怨半句。

他连病两场,她始终悉心照料。第一次,他胃病咯血,她紧伴枕边照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他背上生疽,疼痛难忍,她又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整整一百天……

他后来说,他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同的是,他的清福是用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来成全的,她的清福却随他的一言一笑摇摆,一点一点折尽。

在冒家度过的九年时光,陪伴在他身边的九年时光,她究竟是否幸福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没有人能确定在公元1651年,二十八岁的她,是因为逃难时的辛苦以及近半年照顾他的劳累而患病去世,还是早已在逃难的路上失散,自此不知下落。

然而,可以确定,有着“针神曲圣”之称、位列中国古代十大名厨的她,与他相识、相恋、相伴十数年的她,在冒家做了九年贤妾良妇的她,必然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颗难忘的眼泪。

纵然,他曾浪迹情场,与诸多名妓红颜缠绵****;纵然,在她去后,他依然不改风流本色,尽享软玉温香。但那些月色如水的夜里,忆及当时的月亮、当时的她,他还是会情动于衷,嗟叹一声,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怅惘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