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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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2)

他高尚的人格和身处逆境的坦荡,更让她坚定了一生追随的决心。也许是她终于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也许是两情相悦本已无须多言,征得王闰之的同意后,他正式纳她为妾,四十四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走到了一起。

那时,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能与自己敬爱的人一起生活,她感到非常幸福。她悉心为他调理生活起居,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做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给他佐餐,也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佳人言语好,不愿乞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那年七月初七夜,他们同游黄州朝天门楼,他笑问她,在如此乞巧良夜,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深情地答道,只求与他永不分离,再也不用承受别离之苦。

三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为之取名苏遁,小名干儿。他用“遁”这个字,寄托着希望这个孩子远离政治旋涡而消遁、归隐的意思。干儿满月时,在洗礼仪式上,他又作诗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然而,刚过半年,就在他前赴汝州任命的旅途上,干儿中暑不治,夭亡在她的怀中。年过半百、老来得子的他极度悲恸,认为孩子的夭折是受自己的连累,以致深深自责;而那么可爱的、小小的婴孩,就在她的怀里,消逝了生命,这对二十一岁初为人母的她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从苏东坡这些让人读之哀痛的诗句中,我们仿佛能听到王朝云那撕心裂肺的哭叫,感受到她痛不欲生的心情。孩子的衣服还挂在架子上,她涨出的乳汁流湿了床铺,半年来和孩子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可那幼小的生命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忍见她如此,特意向宋神宗上表,请求在常州居住,希望那里的山水和风土人情能让肝肠寸裂的她平复伤痛。

两年后,公元1086年,宋哲宗继位,苏东坡在政治上一度春风得意。一天,他退朝回家,吃过饭后在院中散步,忽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让她们说说这肚子里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都是文章。”还有一人答道:“满腹都是见识。”这些答案,苏东坡都不以为然。唯独王朝云的回答合了他的心意,她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他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她是真的懂他。她说得没错,以他耿直的性情,的确不合时宜。因此,不过两三年而已,他又被排挤出京师,迁官杭州。

此后十余载,他先后出任颍州和扬州知府,历经王闰之的去世,年近花甲时又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她始终跟着他,与他相依相扶,一起度过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凄风苦雨、惊涛骇浪。

公元1094年,被流放到惠州之前,他的其他姬妾均已辞去,心灰意冷的他也不愿她跟着去受苦,可她不肯离开,坚持要去。此时,他已五十九岁,她不过才三十二岁,大可去寻找新生活,不必陪着他吃苦受累。他劝她,她却动怒了,不由分说跟着去了惠州。

联想到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却溜走了,王朝云待他的这份情意,令他感动、感激、感叹,为此他特意为她写下一首《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相伴十数年,享过荣华,走过风雨,现在只剩她和他相依为命。虽然惠州的日子清苦,但于她来说,其实仍是幸福满心的。只是她的身子却受不住岭南的恶劣气候,终于病倒,终日与药为伍。

1096年,三十四岁的王朝云与世长辞。临终前,她握着他的手,意蕴深长地念了《金刚经》中的四句禅谒:“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并不仅仅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而且包含着她对他的深情与牵挂。生前,她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他的烦忧;在她去后,她仍然希望能用临终之言减少他日后的烦忧。

尊重她的意愿,他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并在其上盖亭,以她最后的遗言,命名为“六如亭”。在她逝去的日子里,不胜哀伤的他写下许多诗词文章来悼念她,又特意在惠州西湖上建塔、筑堤、植梅,寄托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宋·苏轼《西江月·梅花》

苏东坡这阙《西江月》词,写出了王朝云如梅般冰肌玉骨的高尚情操。她是否是他最爱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但她陪伴他的那些岁月、她对他的付出,应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迹,不可磨灭。尽管,直至去世,她的身份也只是宠妾,她的墓碑上也只写着“姬人”二字……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在杭州西湖,自古便流传着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除了着名的白蛇传说之外,湖畔还有两座令人望而悲叹的美人墓冢,一座在孤山脚下的梅树丛里,是属于明代一位因忧伤而亡的薄命才女苏小青的;另一座在西泠桥畔,墓中安眠着的,是一个史书中并无记载、其形象却于众多文人墨客的诗词歌咏中灵动的女子-苏小小。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历史上是否确有苏小小其人,而今已无从追究,只知她的生平事迹在史书上几乎找不到记录,可历代文学作品里提及她的例子则不胜枚举,尤其在杭州一带,她的名字可说是家喻户晓。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传说中,她是南齐时的钱塘名妓,先世曾为东晋官吏。她的父母从江南姑苏流落到钱塘后,靠祖产经营,渐成为当地较为殷实的商人。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父母对她极为宠爱,因她长得玲珑娇小,所以给她取名为小小。

至她十五岁时,父母双双辞世,于是她变卖了家产,与乳母贾姨来到城西的西泠桥畔,居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她每日靠着积蓄生活,于秀美山水间尽情徜徉。没有父母的管束,她常与文人雅士们来往,在小楼里以诗会友,因她气韵非常,在她的车后总有许多风流倜傥的少年追随,渐渐成为钱塘一带有名的诗妓。

另一说法是,她六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为了生计而忍辱为妓,几年后也一病不起,临终前将小小交托给贾姨,并说:“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可小小长成后,竟仍是步了母亲的后尘。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她的生平终无详考,而且她的故事和诗词似乎也只是后人的演绎。这阙据说为她所作的词,最初来历是某位诗人的“转述”:他夜宿西湖,梦见一个女子自称苏小小,并娓娓吟诵了词的前半段。梦醒后他心有所感,便将前半段录写下来,又续写了后半段,题于西湖湖畔。所以词的上下两段并不一致,上段是第一人称的口吻,下段则明显是他人眼中的客观描写。

而词中的“唱彻《黄金缕》”句,也联系着一则香艳而可怖的传奇。相传苏小小死后芳魂不散,常出没于花丛树林间,史书记载宋朝有个书生叫司马樨,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后五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异之,曰:“‘苏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寻其墓拜之。是夜,梦与同寝,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侧。”

从美人托梦而演绎至人鬼相恋、最终送命,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故事颇有“倩女幽魂”的意味,虽当不得真实来看,却足可见人们心中对苏小小的怀恋与同情。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歌》(南朝民歌,始载于《玉台新咏》,作者已无可考。)

相传,这首南朝民歌其实出自苏小小本人,名为《同心歌》。在风景胜处,美丽的车与马一起飞驰,构成气韵夺人的情感意象,语言直白朴素,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时的无限风光。

也许在史书之外,确曾有才女名妓苏小小生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在那里她遇到过爱情,享受过门前车水马龙的风光,但她曾日日乘坐着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来到西泠桥畔漫步、赏景,则是后人为了让她的故事更加曲折动人而根据这首民歌幻想出来的。

当然,虽为杜撰,这幅油壁车、青骢马、松柏下永结同心的爱情图画却是深入人心,千百年来广为流传。

那个让美丽女子芳心萌动并与之海誓山盟的男人,是当时宰相家的公子阮郁。

那一年,他奉命来浙东办事,顺便来西湖郊游,恰与乘油壁车前来游春的她相遇。一个是俊美的豪门公子,气度不凡;一个是满腹诗书的妙龄女子,端坐香车之中,宛如仙子。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

翌日,他打听到她的住处,叫人挑着厚礼来拜访她。尔后一连数日,她和他都相约在断桥会面,一齐游山玩水、谈诗对饮,甚是情融意洽。

对于两人的身份之别,她心里不是没有顾虑的。但当他指着门前的松柏,立誓说“青松为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时,深陷爱情中的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无论前路有怎样的障碍,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她知道,一段爱情是否能开花结果,谁也不能预料到结局,可如果不敢迈出那一步,就必定是擦肩而过、无疾而终。

就算是错,情愿是错。她选择了相信他,接受他,将自己的心灵与身体都交付于他。接下来的日子,白日里他们畅游于山水间,夜里则同榻而眠,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然而,阮郁的父亲阮道,身为堂堂宰相,根本不可能容许儿子娶一名风尘女子进门。阮郁得知此事后,非常生气,立即派人将阮郁逼回家,并且严加看管,不许他外出半步。

自阮郁走后,苏小小闭门不出,一心期待着他的归来。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相思的滋味。

可惜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眼看一年将至,不仅不见阮郁的踪影,连一点音讯也没有!她并不知道他被家人软禁了,也不知道初时的他的确曾为这段情努力争取,可时日久了,终于还是屈服,同意了父母选定的亲事。她只知道在思念中苦涩地等待着,在心底悠悠叹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年后,她彻底绝望了,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伤心欲绝的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她暗暗对自己起誓,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表面上,她又恢复了往日交游广阔的生活。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与阮郁的一段情,到底令她心里有了阴影,她再也不曾倾情于谁。

其后,有关苏小小的故事便与爱情无甚联系了。阮郁之后,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除了那些平日里与她品茗清谈的文人雅士之外,值得一提的有两人,一个叫鲍仁,一个叫孟浪。而他们的出场,似乎是为了凸显她高洁的品性和才情智谋,让她的形象更加丰满动人。

传说中,鲍仁是一个酷似阮郁的寒酸书生——也许并不真的像阮郁,但他也在湖滨与苏小小偶遇,而他当时沮丧的神情、踯躅徘徊的身影,激发了她的好奇心与怜悯心。她停下油壁车,关切地询问他为何事烦恼,在得知他寒窗苦读多年、却因家境贫寒无法进京应试后,当即下决心要资助这个器宇不凡的男子。

她与他非亲非故,也无关男女****,只为了一份欣赏、一份笃定,于是慷慨解囊、解其危难。鲍仁的感激可想而知,她的高义与脱俗也彰显无遗。这样的女子又如何不叫后世文人钦佩爱慕呢?

更何况,她不仅有此救助陌生人的性情之举,面对权势,她还有一副铮铮傲骨。因公事来到钱塘的上江观察使孟浪,在听说了她的艳名后,碍于身份不便亲往拜访,便在湖滨酒楼设宴,差人请她参加。

她不愿应邀,屡次拖延,孟浪三番五次派人催请,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酒楼。早已等得火冒三丈的孟浪见她姗姗来迟,虽被她的美貌消了大半火气,出于面子,还是指着窗外怒放的梅花,命她即席赋诗。

她从容不迫,信口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诗句中既隐含着讨饶的意味,又不卑不亢,恰如其分。说得孟浪怒气全消,钦佩不已,如遇知己般与她开怀畅饮,直至夜半时分,才派人恭敬地送她回家。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唐·李贺《苏小小墓》

鲍仁会不会金榜题名,然后回到钱塘,像阳光般照进苏小小的心里,消去阮郁留下的阴影,给予她一生一世的照顾呢?或许,如同母亲般深爱她的乳母贾姨会这样猜想,许多喜爱她的人也会这样期望。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美人见白头,苏小小最后竟也是难以逃脱这样一个万般俗气却永远叫人不忍卒闻的结局。在应孟浪之邀的翌年春天,金榜题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的鲍仁途径钱塘特意前来答谢之时,十九岁的她却不幸感染风寒,治疗无效,终至咯血而亡。

她临终前,贾姨曾问她有何心事未了,她感慨道:“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身穿丧服的鲍仁抚棺痛哭,并不避嫌疑,遍邀江南名士来为她送殡。对他来说,她是他的恩人,是他的红颜知己,她的离去带给他极大的震动。他亲送她的灵柩,遵其遗愿,将她葬在西泠桥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