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们的至善至美、至情至性不是那样令人感动,还有人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吗?这些在历史的夹缝、生活的角落里悄然怒放的女子,在那短暂的逝水流年里,她们用心爱过,尽力追求过,她们的生命虽如昙花一现,却绽放出了最夺目的光华。只是我们每次想起她们,于灯前怅然掩卷的时候,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依然会难以遏制地轻叹一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清代着名文学家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一角,以其倾城倾国貌、多愁多病身、孤清高洁的品性,不知曾令多少人为之掩涕长叹。而在明代万历年间,的确存在过这样一个才情出众、哀婉多情而又薄命如斯的女子。
生未如夏花般灿烂,死却如秋叶般静美。她在人世间,只停留了短短十八个寒暑,然而,她留给世人的那抹凄恻柔情,至今犹叫人悲叹。当人们来到杭州西子湖畔,驻足于孤山脚下梅树丛中她的墓冢前,总不免会对这位薄命佳人心生怜惜,生出与清初《女才子书》的作者雪庐主人一样的慨叹: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
诚然,她并非是人世间最苦命的女子,但在所有因富于才华而思虑过多、以致忧伤抑郁而陨的红颜中,她算是第一人。“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她的这两句诗可谓写透了她临终前几年的凄婉寂寞,那段岁月,她是在顾影自怜中度过的,唯满池春水是她的知音。她就像一朵暗淡的小花,在生命的夹缝里自生自灭,徘徊于滚滚红尘间,苦苦追寻着爱情的踪影、生命的美境。历史的烟尘朦胧了她的容颜,却终是遮盖不了她的名字:冯小青。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她的诗作多为哀戚之音,在这首诗里,看似平淡的叙事语言间,深藏着她那颗思乡怀旧的心。可以想见,午夜梦回时,她是多么怀念已故的父母,怀念少女时代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更对目前的生活感到多么地孤独愁闷。
曾几何时,她也曾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原是广陵(即今日扬州)的世家女,祖上曾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因而世代享有高官厚爵。她的父亲官任广陵太守,母亲自也是大家闺秀,而她,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素来备受宠爱。
作为太守的千金,她的童年可以说是养尊处优、快乐无比的,那时候的她,脸上时时挂着灿烂的笑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太守府里自由地飞翔。在父母的悉心培育下,聪颖伶俐的她自幼便学会舞文弄墨、抚琴弹弦等诸艺,渐渐出落成“容态妙丽,通文翰,解声律,精诸技”的佳人。
如果不是时局****导致祸从天降,她的人生定会完全不同吧?也许就如父母所期望的,她会嫁到富贵之家,过着鲜衣怒马、富足无忧的日子。也许,她会嫁一个如意郎君,和他恩爱和谐,白首到老。
如果是这样,今日的她便不会置身此孤山,独自守着这幢空屋,日日盼君君不至。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青史上也便不会留下冯小青这个名字,不会留下她那抹孤单凄冷叫人爱怜的身影。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公元1402年,燕王朱棣进军南京时,冯小青的父亲曾带兵阻挡。朱棣夺得了建文帝的皇位后,冯家便也被株连全族,满门抄斩。那时的冯小青年方及笄,幸而恰随一位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方才幸免于难。
闻知噩耗,她悲痛不已,为了逃难,她只好随杨夫人来到杭州,寄居到一个曾与父亲有过交往的冯员外家中。
冯员外家经营丝绸生意,家大业大,既收留了冯小青,自不会少了她的吃穿。可对于突逢巨变的冯小青来说,内心的痛苦无助却不是这样可以消减的。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她从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孤女,其间滋味可想而知。
岭上梅花落尽,只换上满山遍野的杜鹃,而“春衫血泪点轻纱”,她此时的心情真如杜鹃啼血般凄苦。往日的笑容不见了,她的心终日沉浸在悲痛与苦涩中,日渐消瘦,以泪洗面。
她没有想到,爱情竟在这时来了,一个叫冯通的男子走进了她的生命。他的到来,仿佛是一缕清风、一阵甘露,轻抚着她满心的伤痕,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
他是冯员外的长子,冯家的大少爷,虽为商人却精通文墨,十分儒雅。她和他初见那日是元宵佳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常。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原本正坐在房中独自感伤。恰好当日带她脱难的杨夫人来冯家走亲戚,见她郁郁不乐,便硬拉了她出来看灯。
斯时,灯谜大半已被猜中,只剩一些较难的仍无人问津。冯小青边走边看,随即被一则灯谜吸引住了:“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其实她一看便知晓谜底是红烛,可是她的心绪被哀婉伤感的诗句所触动,不禁怔愣当场。直到他走近她,低低地询问她是否已猜中灯谜,她才回过神来。他是这则灯谜的作者,也是日后叫她魂牵梦萦的那个男人。
几天后,一场春雪降临杭州城,洁白的雪笼罩着大地,四处银装素裹,景致怡人。素来喜爱白雪和梅花的她,回想起广陵旧宅里的那一大片梅树,想起昔日烹煮梅雪茶的光阴,一时起了兴致,便找了个瓷盆,来到冯家院子里的梅树丛中。
她小心地收集着梅花瓣上的积雪,想着再为自己煮一回梅雪茶。蓦然抬头,却又看见了笑意盈然的他。
他是特意来赏梅的,还是特意来寻她的?那一刻,她心如鹿撞,在心里羞涩地猜度着他的来意。
无论怎样,那个下午,她和他赏梅品茗,谈诗论文,相处得十分愉悦。也是那个下午,让她真正开启了心门,才会在日后任由他常常来她的小屋找她,于暧昧的温情里一寸一寸失落了芳心。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冯通自然是有妻室的,作为冯家的长子,他早已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崔氏。但因崔氏性格强悍,婚后三年又无生育,他对她的感觉始终只是夫妻间的恩情,而非男女间的爱情。
对冯小青,他却是发自真心地喜欢。她不幸的境遇让他同情,她温婉的性情让他怜惜,她出众的才华则让他欣赏。一日一日,他发现自己再也不甘于停留在与她之间暧昧的距离,情之所至,他向她求婚了,并向父亲禀明要娶她为妾。
冯员外原本就对冯小青颇有好感,加之崔氏无育一事,便爽快地答应了。至于崔氏,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理所当然地极力反对,可冯家家长已答应,她也奈何不得。
说起来,冯小青一个名门千金,嫁给商贾人家为妾,在身份上是有一些委屈的。可现在的她家破人亡,天涯沦落,又哪有资格再去挑剔这些。更何况,她是爱他的,他又待她很好,为了这份爱情,她甘愿做他的妾。
新婚的那段时光,自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恩爱欢好。他与她日日相守,一起品诗论画、弈棋寻乐,整个世界像只剩了他二人,耳鬓厮磨直至天荒地老。
然而,新婚过后,满心以为从此否极泰来安享幸福的她,却终是要面对诸多不堪的现实。
旧云正压新云头,她作为小妾,不得不承受正室崔氏的百般刁难。按史书记载:“大妇奇妒,凌逼万状。”寥寥八字,冯小青在心灵和身体上所受的双重折磨便已可想而知。她无所依恃,只能指望她深爱的也说是爱她的丈夫,可冯通那软弱的性格这时竟彰显无遗,不仅不能护她周全,连行动也受到管束,来见她一面都不自由。
孤独痛苦的日子再次席卷而来,冯小青每日独守空帷,以泪洗面。她独倚绣楼,却无心赏景,帘幕卷起又放下,满心愁苦,只能在诗词中宣泄。
而冯通的心里也并不好过,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娘家又是冯家的至交、杭州城的富商,于情于利都不便得罪;一个呢,则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见她受欺凌委屈,他也万般难受却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最后他决定将冯小青安置到孤山的冯家别墅里去住。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冯家这座别墅的附近就是宋代隐士林和靖当年植梅放鹤的地方,虽已物换星移,但那里仍留有大片古梅林,使得冯小青感怀不已。她日日盼望着冯通的到来,可惜他偶尔来一次,也是稍作逗留便要离开。
一天一天过去,到底只剩她与诗书、山林和一个老仆妇相伴。为了打发孤寂的时光,为了排遣内心的郁闷,她写下许多自伤的诗词,其中影响最广的是一首《读牡丹亭绝句》: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是啊,世间痴心女子并非独有小青一人,世间苦命女子也并非独有小青一人,偏偏她无法抛却那执念,终日郁郁无欢,如泥潭深陷不能自拔,继而伤心损身,凄怨成疾。
不知是百无聊赖而心血来潮,或者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不甘心就此消逝于人世间,她让仆妇请来了一名画师为自己画像,并将那生动逼真的画像挂在床畔,对着画中的自己自言自语: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也许,即使孤清落寞至此,冯小青内心深处仍是保有着一份寄望的。父母去了,爱情没了,可想着,“人间亦有痴于我”,她还是希望与卿相怜相惜,纵然那只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画像。
然而,这抹微小的希望终是抵不过更多的绝望,她的身子也禁不住她长期的自我折磨,十八岁的生日还没有等到,她已忧伤而亡。
临终前,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她写了一封诀别书给杨夫人。她从未忘记,是杨夫人带她逃离灾难来到杭州,并曾真心地关心她、劝她改嫁。除了父母,杨夫人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她当然也不会忘记他,这个她有生以来唯一爱过的男人,她将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交给仆妇,希望她能代为转交给他。最后,她对自己的画像拜了两拜,痛哭失声,直至气绝。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冯小青去了,去奔向来世的美好愿景。她不会知道的是,他听到她的死讯后,终于勇敢了一回,不顾一切地奔来见她,抱着她的身体放声悲哭:“我负卿!我负卿!”
她也不会知道,被他视若至宝的她的画像和诗稿,竟和她一样,也没能逃过崔氏的摧残,差点被一把火焚烧殆尽。他奋力抢回的一些,后来由杨夫人结集刊刻,命名为《焚余集》。无论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被怎样评价,才女也好,怨女也好,她已永远闭上眼睛,不想知道,也不再深究。
不过,或者她会和许许多多爱她的人一样,忍不住猜度一回:如果早知结局如此,如果她能回到十岁那一年,重新遇到那个来太守府化缘的老尼,在老尼口授心经她即能成诵后,父母会不会信了老尼对她“早慧命薄”的预言,于是应了老尼的请求让她遁入空门呢?如果当日她真随老尼去了,一切又会是怎样呢?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她的美也许算不上倾城倾国,但在清初徐震撰写的《美人谱》中,她与翾风(石崇的婢女)、樊素(白居易的妾)、小蛮(白居易的妾),被列为四大婢妾美女之一。
她的才情也算不上冠绝古今,却能令一代巨匠曹雪芹在着作《红楼梦》中,将她与唐伯虎、祝枝山、卓文君、薛涛等历史名士相提并论。
她的薄命似乎并不那么叫人扼腕痛惜,因为与历史上另外一些薄命红颜相比,她已是十分幸运,不仅在生前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在她去世后也被他深情怀念,写下无数悼念诗词。
然而,她一生为爱情无悔付出,无名无分却不离不弃地守候在他的身边近二十年,坚贞相随、患难与共,却终敌不过人生苦短、好景易逝,年仅三十四岁便撒手人寰,着实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脍炙人口的名句,其实不仅是在描写风景,还是在形容这个女子的绝世风姿-
她叫王朝云,是北宋着名文学家、书画家苏东坡的红颜知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宋·苏轼《饮湖上初睛后雨》
这首传颂千古的诗,明写西湖的旖旎风光,暗里则寄寓了苏东坡第一次见到王朝云时的心动感受。
她和他的初见,是在公元1074年。那一年,他被贬为杭州通判,闲时常与文友相聚。某日,他们同游西湖时,找来了她所在的歌舞班表演助兴。
因家境清贫而自幼沦落为歌舞伎的她,虽混迹烟尘之中,却是聪颖灵慧,气质不凡。“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伴随着悠扬的丝竹声,浓妆艳抹的她舞在中央,长袖徐舒,轻盈曼舞,十分引人注目。舞罢,她换却浓妆,改着一身素净衣裙,又仿佛是一株空谷幽兰,清丽淡雅,楚楚动人。
恰在此时,忽然变了天气,本是晴光普照、波光潋滟的西湖,霎时间转变成山水迷蒙的另一种景象。湖山佳人,相映成趣,那一刻,在他眼里,西湖和她,皆如美女西施般,浓妆艳抹总相宜。灵感袭他上心头,当即挥毫写下了这篇佳作。
这时的她十二岁,而他已是三十八岁的中年男子。
怜其境遇,他让她进入府中,作为侍女伺候他的继室王闰之。
说起来,苏东坡一生仕途起伏,情场上却还算圆满幸运,而他与王姓女子也着实有缘。他的原配妻子王弗,那个让他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千古哀句的女子,貌美聪慧,知书达礼,十六岁嫁给他至二十七岁逝世,一直是他的贤内助;三年后,他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小他十一岁的她性情温柔,对他体贴顺从,对王弗的孩子也视如己出;而王朝云,是他知心知意的红颜知己,她对他,不仅是女子对男子的依赖和爱慕,还是灵魂上相契合而生的敬重,“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她与他的贴近是心灵上的贴近。但最初的六年,她和他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比主仆多一点、比恋人少一些的朋友关系。家境清寒的她,从不曾读书识字,而他,便在空暇时教她弹琴吟诗、读书写字。
二十六年的年龄差距,并未成为她由敬生爱、他由怜生爱的阻碍。时光如水流逝,一幕幕回忆叠加,他们的感情缓慢酝酿,逐渐升温。
可以想见,学富五车的他在侃侃而谈时,一言一行间散发着怎样的魅力。当她一次次仰头注视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旷达潇洒的成熟男子,在世事变幻间谈笑、挣扎、叹息、纵酒高歌……她的心,从敬重到爱慕到怜惜,一点一点沉沦下去,不可自拔,也不想自拔。
她也曾是西湖名伎,得到过不少爱慕追捧,可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微渺如一棵小草。她从不敢奢望得到什么,只希望能陪伴在他身边,用自己的那一抹柔情,抚平他眉宇间的愁纹。
一年年,他经历数次官迁贬谪,颠沛不已,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她始终相随。直至1080年,他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她又坚持陪他前去。在那里,头顶“罪臣”恶名、自己生活已异常困难的他,仍以个人名义寄信给鄂州太守朱寿昌,并自发地组织一个拯救溺婴的小组,率先捐款救助那些即将生养小儿的穷困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