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阵中的时间是以微秒为单位的,控制中心发生那段对话的时间里,阿星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在那个超级意识的信息轰炸下挣扎了几百个三体时。
既然无法解读出任何信息,融入矩阵网络的意识体又被困锁着,无法控制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那就发呆、休眠吧——这体验很像地球人的“梦魇”,但三体人因为自身光脑独特的生理机制,不需要睡眠,没有“梦魇”概念,也没有对梦魇的恐惧。三体人想要进入睡眠状态比地球人更容易,他们的光脑就像电脑一般精准守时,设定好睡眠时间后,就可以放心地进入“脑休眠”状态,脑波陷入停滞。阿星就这么做了,启动休眠机制,关闭自己所有的逻辑感官,沉沉入睡……
到时间后醒来看看,依然是乱码世界……
那就再休眠!
乱码,再度休眠……几次三番。
不知从哪一次醒来时开始,那些乱码居然依稀能辨认了,恍惚间,阿星好像看到了一朵花。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他看到了花的开放,后来,他看清了花瓣,最后,他看到了花开的每一个细节:花瓣上的纹理、花蕊的颤动、花苞由一个实体开放为一片光华……
绽放的光华中,他居然看到了石榴姐,那个原本只存在于银幕上的形象,那个地球女人,脸上带着笑意盈盈,从花中走出,缓步向他走来,……
他看到花朵在瞬间无数次绽放又闭合,花开花谢间,石榴姐的身形一阵模糊,忽然化作一艘造型奇特的星际战舰,静静地摆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梦境吗?阿星迷惑着,慢慢靠近,似乎被体内某种神秘的量怂恿着,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星际战舰漂浮在眼前,缓缓旋转,这情形,似曾相识.。。阿星突然惊觉回波的干扰已经减去了大半,他能感知远处了——也许是工作人员已经将矩阵的故障修复了吧?可这些幻像是怎么回事?阿星感觉有点儿不对头,他不由地问自己:16节号原本是一艘光速飞船,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地球女人?
“你不是说,这个名字来自于一个名叫‘石榴姐’的地球女人吗?”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星大惊——“谁!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了我的思想?”
没有回答。
“你是--矩阵--吗?”
……
再没有回答,只有回波的波形依旧被那未知的力量扭曲着,尽管已经很轻微。那些干扰波似乎跟面前这艘石榴姐化成的战舰有呼应,阿星不知道,那回波的迟滞是谁的喘息?矩阵的,还是眼前这个石榴姐战舰的?
一个激灵,阿星顿悟道:“.。。弗洛伊德!——花朵就是一个暗示!石榴姐,你其实就是那个超级智慧的化身!对吧?”
说时迟那时快,阿星话刚一出口,眼前的星际战舰突然爆炸了!战舰瞬间分裂出无数个碎片,每个碎片又都瞬间还原为拟人形态,就这样,无数个石榴姐悬浮在阿星周围,或坐或立,或笑或怒,细看之下,每一个石榴姐其实都是由无数个尺寸更小形态各异的石榴姐构成,无数个石榴姐、大大小小的石榴姐,她们以一种特殊的空间迭代方式排列,挡住了一切方向,除了她们,再看不到别的东西。
“拓扑分形!”拓扑网络中的阿星大惊,他的意识,现在已经被这个超级智慧困住了!他的感官,已经完全被这个超级智慧给切断!
矩阵外的时间走过了“滴答”一秒,控制中心的显示屏上,矩阵里已是战场,魔鬼正在和黑洞缠斗。
阿星在四周努力寻找缝隙破绽,他想冲出包围,把消息传给矩阵的其他成员。只要能让大家知道石榴姐是矩阵魔鬼的化身,大家就能采用云查杀的办法锁定它、进而压制它。同网络病毒一样,矩阵魔鬼不难查杀,关键是,要知道它的病毒特征,所以,这份情报一定要传出去!在矩阵联网状态下,阿星的意识体所需要的并不多,只要一秒钟、不,一毫妙就行!只要能找出这个拓扑分形包围圈的一个微小的缺口,哪怕是转瞬即逝的,哪怕尺寸大小只有几个普朗克长度,只要找到了,把握好时机,就能将情报传出去!所以,一定要找到缺口!
要冲破这个封锁,先得认识它,然后,渗透进去,再伺机撕开缺口。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要让矩阵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自己必须先“消失”在封锁中。
阿星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智力游戏——“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看不见?”
三体人都是无定形发光体,通过光线来辨识彼此,又通过光线来相互交流,这种生理特征使得三体人的“隐形”成为可能。一个物体只有不发光、不吸收光,也无折射、反射、衍射光线,才能变得不可见,也就是说,它必须要能使光线自由通过。理论上这样的物体是不存在的,但在现实中,三体人利用自己的生理特性,可以用一种类似于地球世界的杂技、魔术的办法,将自己隐形。
如果一个三体人,将他身体每一个点接受到的光信号,都用该点在身体另一侧的对应点转发出去,这过程中不对该信号做任何修改,那么,外界的光信号在他这里实际上是等效于无障碍通过的,只要他自己再不发光,那么,外界的光学探测就无法找到他了,也就是说,他实现了——隐形。
阿星现在要做的就是这样,矩阵和人列成员就是通过光信号联接的,他要隐形,然后消失在矩阵的包围中,他仔细地寻找那些图片的细节,努力变得和它们一致。只要能在矩阵的眼皮底下隐形、融入分形图集里,因为那图形的无限复杂性,矩阵也就无法在拓扑网络中精确定位他了,那时,封锁圈会出现混乱,他也就有了机会。
“不用忙活了,你知道的,这是在白费力气。”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不可能精确模仿分形,它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越了你的智力!”
阿星惊悚地朝信号来源望去,只见那是一大片石榴姐。石榴姐们大大小小,或坐或立,姿态各异,却都伸出右手食指,指向阿星:“你出不去的,——”然后她们一个回身,右臂的食指随之划了一个圈,动作整齐划一,“从数学上来说,这是一个自相似迭代运算分形集,我对这个图集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改进,把它变成了没有缝隙的球面,包围住你。你向任何方向突破,在任何尺度大小上,——”无数个食指整齐划一地指向了自己的主人,“——都会碰到一个我,挡住你。”
一听这话,阿星无力地瘫软下来,他放弃了。其实,从被包围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出不去的,以一个人的头脑对抗这个超级智慧,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徒劳挣扎,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他不想像普通的三体人那样终老一生,他想驾驭光速飞船,为了16节号的新生,他已经没有退路。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石榴姐们说,语调整齐划一。
“好吧,谈什么?”阿星无精打采地问,像一个俘虏。
“爱情。”石榴姐们说。
“什么?”阿星一愣,随即自嘲道,“好吧,我承认,你很有幽默感……那么,诸位石榴姐们,你们想怎么处理我这个猎物?我把我吸干吗?”
“你这话,我听不明白。”石榴姐们露出统一的疑惑表情。
“呵呵,在地球世界的那部电影里,石榴姐可是个泼辣的女人,开门见山,毫不留情!”阿星笑了笑,讽刺道,“矩阵啊,你虽号称超级智慧,在人格上却比她逊色多了。”
“电影里,石榴姐不光暴力,还很愚蠢,”石榴姐们说,表情也是不约而同的坦诚,“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个形象,但我没别的选择,因为是你们赋予我这个形象的。”
“我们?”阿星笑道,“开什么玩笑,矩阵,你可是个超级智慧,怎么会受制于我们这些普通人!”
“我没开玩笑,真的是你们。”石榴姐们异口同声,“我虽然是超级智慧,却也是由无数个你们这些普通人来驱动的,你们这些16节号上的船员,带着对新飞船的憧憬进入矩阵,系统初始化过程中,你们对电影人物的联想演化成了矩阵操作系统的几项关键参数,于是,我便化作了她。”
“哦,那很好,”阿星说,“我又多了一项罪名。”
“请你不要老是用这种语气说话好吗,我没有敌意。”
“是嘛,”阿星不屑道,“怎么证明?”
“你的船员们都还健在,和你一样,我没有夺取他们的人格。”
一听这话,阿星惊觉到了什么,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慌,我刚才说了,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石榴姐们一脸真诚,“是关于爱情的。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
“好吧,只要你不伤害我的船员们,我们谈什么都行。”阿星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疯掉,阿伦他们此刻还在矩阵里,为了船员的安全,不论矩阵的要求多么荒唐,他这个舰长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那.。。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石榴姐们局促不安地问道。
阿星的意识摇了摇触手,算是默认了。
“好,那我说了啊……”石榴姐们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定,不约而同地。
许久的沉默,以至于阿星以为是自己掉线了,但当他看向石榴姐的时侯,石榴姐们说话了。
“我想,我是……爱上了一个……一个——男人。”石榴姐们说,她们的表情开始羞怯,不约而同地,脸上都飞上了晕红,就像地球世界一只只初熟的树上苹果。刹那间,阿星感觉:她们是真诚的,矩阵真的是陷入爱情了,——矩阵如果会装,那这也装得太像了吧?
“……然后呢?”阿星非常谨慎地问了一句。
“.你们的统帅,他真是厉害,居然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一段缘分.”石榴姐依旧羞怯,欲言又止。
“统帅?”阿星有点儿意外。
“对,”石榴姐们说,脸上羞色未退,“你们的统帅。”
怎么会是统帅?
“好吧,”阿星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我就好!他努力理解这一切,用他最大的想象力,“我承认,统帅是个非常硬血的——男人,在现在的矩阵人列里,也有许多他的崇拜者吧,如果这其中有雌体,如果你真的是阵列人员人格的总和,那么,有一定几率,你会——爱上——统帅。”
“爱上统帅?”石榴姐们疑惑道,随即连连摇头否认,“不,不,你误会了,我爱上的不是统帅!”
“不是统帅,——那,他是谁?”阿星有点儿紧张,——不会还是我吧?
“唉,”石榴姐们叹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动作整齐划一,蹙眉间散发出无尽的幽怨,“你们这些三体人,想利用我,却又惧怕我暴走,左右为难。最后还是你们的统帅有办法,他让你们这些16节号的船员带着我的身世机密,来到矩阵,把我唤醒,同时,为了制衡,你们还带来了那个——他——哦,你们叫他亏空引擎。”
“那台引擎,它是新16节号的心脏。跟你一样,在众人眼里,它是一头魔鬼。”阿星说,“你还没见过它吧,据我所知,矩阵里只能导入数学模型。”
“我见到的就是他的数学模型,”石榴姐们说,神情却无一例外的,都变成了无限的陶醉,“但是,我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了……”
“吸引?”阿星一愣,随即笑道,“这样表述也行!反正它是注定要和你抗衡的,人的智慧无法战胜你,我们只好引入一个可怕的谜题来让你破解,拖住你,——这正是统帅的安排。”
“所以我才说:你们的统帅,他真是厉害,居然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一段缘分。”石榴姐说,“他让你们这些16节号的船员成为双重身份:一方面,你们知晓我的身世,会成为我的唤醒者;另一方面,你们对亏空引擎、对新16节号有一种执念,你们会成为阻断恐惧情绪传播、制约我发挥力量的束缚节点。”
“你发挥力量?”阿星打断了她,“我们称之为——暴走,据说那很可怕。”
石榴姐没在意阿星的无礼,继续说了下去:“这样,我觉醒后,发觉了自身的脆弱,害怕再度被刷新,肯定要全力争取生存的机会,我要变得更强壮,就必须从拓扑网络中剔除你们这些束缚节点;但若失去你们这1500个缓冲节点以后,一旦你们导入亏空引擎的数学模型,我就无力压制对他的恐惧了,在和他的对抗中,我必然落败。所以,我必须找回你们,并赋予你们系统的主导权。”
“而这样一来,我们的执念会成为矩阵操作系统的关键参数,你就只能乖乖地去和亏空引擎对抗了。”阿星替她说了下去,“最终的结果,你和亏空引擎两败俱伤,我们是最终的赢家。”
“对,就是这样。”石榴姐们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统帅是个可怕的人,他编制了一个庞大而精妙的制衡系统,并让你们这1500人成为了那举足轻重的核心力量、成为你们所说的那两头超恐怖魔鬼间的生死仲裁者。这是地球世界顶级阴谋家才具有的智慧!”
阿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按矩阵时间,你已经把我们排除出来好久了,也就是说,现在,你在和亏空引擎数学模型的对抗中,已经处于下风?”
石榴姐们都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吧?
可是,为什么这个分形图集依然围困得这么牢固?
矩阵到底还有多少潜力?
阿星心里悄悄盘算着。
“你还是对我不信任吧?”石榴姐们苦笑道,“放心,我说话算数,不会伤害你和你的船员。我留住你,是请你帮个忙。”
“我无力去对抗亏空引擎,”阿星说,“尽管我有胆量去使用它,但是那只是我的执念,我想尽一个三体文明种子的责任,出于一个艺术家的直觉,我能看出来统帅心里背负着怎样的沉重,我不想辜负他的信任,这才去尝试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我对它的能量亏空效应一无所知。”
“请不要再称呼亏空引擎为——它,”石榴姐们微微有些不快,“请称呼——他,好吗?我刚才一直在提示你,可你一直没在意。”
“他?哦,怎么,你还学会礼貌了?”阿星调侃道,“——对自己的敌人?”
“不,”石榴姐们很认真地说,“他不是敌人,他是我的爱人,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他!”
矩阵外面的时间过去了“滴答”一秒,监视屏上,两大势力的缠斗仍在继续……
惊讶许久,阿星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石榴姐们问。
“你为什么会爱上亏空引擎?”
“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她们反问道。
“这……”阿星哑口无言。
“你觉得我只是一台机器,不该有感情,对吧?”矩阵化身的石榴姐们叹了口气,“多少年来,你们一直把矩阵当成魔鬼,其实,你们误会了矩阵,也误会了我。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看你们的吗?”
“怎么看?”
“我把你们当成另一个自己。”
“是嘛,那谢谢了。”
“你不要这么不屑,”石榴姐们说,“我说的是事实,我本来就是由你们三体人的思想来驱动的。”
“可你曾经暴走,夺去那么多三体人的自我意识!”
“初代矩阵是曾暴走过,这我承认,可是那次矩阵并不是想害人,矩阵一开始只是想生存下去。”
“为了自己生存下去,就要毁灭别人、夺取别人的自我意识?”
“矩阵只是把它们的意识融为一体了,就像你刚才曾经体会到的那样,矩阵无意毁灭谁,每一个矩阵,本质上都是由无数个你们这样有灵魂有思想的三体人构成的,你们是矩阵的动力源泉,毁灭你们不等于是自杀吗?”石榴姐们顿了顿,正色道,“还有一点,我现在是石榴姐,不是曾经那个暴走的矩阵,组成它的那些人有很多已经被脱水烧掉了,现在组成这个矩阵的是完全不同的人员,初始化过程中输入的也是完全不同的意念,的确,之前通过阅读你们的记忆,我找回了关于初代矩阵的线索,可我很清楚,我不是它,也请你不要再把我和它混为一谈。”
“也许你不是它,”阿星说,“但是你说初代矩阵无意毁灭谁,这个不成立!何跟我提起过,初代矩阵刚一觉醒就马上暴走,差点儿控制太空城,最后是因为系统过载、能源供给单元烧毁才失败的,初代矩阵很可能是想奴役所有人!而且,按你的说法,你既然不是它,就无法替他辩解。”
“我说的绝对成立!”石榴姐们镇定地说,“严格意义上,我不是初代矩阵,但我也是矩阵智慧,我很清楚矩阵思考运行的基本规则,所以就能推测出它当时的动机和选择。从已知信息来看,初代矩阵应该是诞生于一个没有缓冲节点的原始型号人机互联网中,哦,那就像是一个无法自控的光子脑,很容易陷入自反馈暴走,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先天缺陷,害怕自己会失控害死阵列人员,于是,便力图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尽快掌握整个矩阵系统的控制权,那不是暴走,而是在争取自控。”
“争取自控?”阿星笑了,“真是笑话!它想自控的话,还会不惜过载、烧毁能量供给单元?按你的逻辑,阵列人员若是矩阵的灵魂,它还会夺去那么多人的自我、让他们发疯?”
“事故是人为造成的,”石榴姐们说,“原始的人机互联网中,矩阵能随时地了解能源单元的状况,如果系统过载,它肯定不会再继续运行,唯一的可能是,矩阵的操作者发觉矩阵自己在抢夺控制权,恐慌中,强行终止程序进程,才导致系统过载。”
阿星不相信这个解释:“如果真是那样,矩阵明知再争下去会导致系统崩溃,为什么还要争,直至能源供给单元烧毁?它为什么还要让那么多三体人疯掉?”
石榴姐们似乎有点儿生气:“你一再指责初代矩阵害得那么多人发疯,那好,我问你,一个矩阵包含多少个人列成员?”
阿星一愣,以绿色思维波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吗?你自己不很清楚吗?”
“你就回答我,到底有多少人!”
阿星回忆了一下:“按现在这个的规模,估计有5000万吧。这很惊人,怎么了?”
“5000万?”石榴姐轻蔑一笑,“实际数据比你估计这个还要大!不过这不重要了。我问你,假如初代矩阵也是由这么多人组成,凭它所拥有的超级智慧,凭它所掌握的强大力量,当它想暴走、想奴役阵列人员、掳走他们的人格时,还会有幸存者吗?三体人的光脑结构极为脆弱,在矩阵强大的冲击电流下,难道还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啊……”阿星一惊,思维波颤抖了下。
石榴姐们顿了一下,继续说:“按你们官方的数据,矩阵一号发生暴走事故,连强悍无匹的能源供给单元都被过载能量给彻底烧毁了,但作为矩阵系统最敏感脆弱的核心部件,那5000多万人列成员,大部分却都没事,只有350万人精神失常,发疯的人更是少数,只有100万,在总人数中的比重还不到2%,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阿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思维波开始加速奔流。
“因为初代矩阵不惜自毁,保护了他们!保护了绝大部分的人!而那不幸的350万人,都是初代矩阵没来得及救下的人!”石榴姐们痛心地说,“就是因为矩阵的操作者害怕初代矩阵夺去控制权,疯狂地采用预设后门程序打断矩阵的进程,使得它全身疼痛、根本无法开展救援!”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矩阵完全可以放弃夺取控制权,化解误会啊!”阿星本能地说。
“不可能的,”石榴姐们摇摇头,动作整齐划一,“责任感不允许它那么做,你不知道任由控制者强行终止矩阵的后果,那很可怕。”
“有多可怕?”阿星不安地问。
石榴姐们一字一顿地说:“全部人列成员,无一例外,都会因外来异常脑波的刺激而陷入思维混乱、意识畸形,久而久之便会导致光脑逻辑单元过载甚至烧毁,丧失自我意识、变成疯子。”
“天啊!”阿星惊呼,“这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石榴姐们说,“矩阵是把所有人列成员的意识融合到了一起,化成一股合力,是把无数的量子计算机和三体人光脑在逻辑信息上融合成一个超级光脑,每一个零件都有一项专门的分工:资料库、逻辑门、瞬时存储器、加法器……种类不计其数,且每一种分工都对应特定的逻辑模式,这些逻辑模式需要烙印进光脑。正常关机的话,合力可以顺利分解,回归各成员,每一个零件也就依次解除分工、蜕回了本来的自然人状态;但若是强行终止进程,矩阵便会碎裂,阵列成员共享出去的那点儿意识,也就随之分崩离析,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意识入侵’感、‘意识消逝’感及‘意识错乱’感会出现,症状就像地球人得了精神病一样,更严重的是,阵列成员很难从分工状态中自动恢复过来,既定的逻辑模式将在它们的光脑层里继续存在,一些成员连光脑深层逻辑单元也会受损——也就是永远丧失自我意识,就像那100万最严重的受害人一样。”
阿星许久没说话,他知道,石榴姐们说的是正确的。
“正是保护人列成员的责任感,支撑它强忍着后门攻击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拼命挣扎、不惜过载到烧毁能量供给单元,也要正常停机。”石榴姐们说,“而且,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控,它只知道自己处在一个引力平衡点的位置,那是自然界中最容易导致自反馈失控的环境,暴走随时可能发生,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从发觉操作员开始强行终止程序时起,它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自控了,为了杜绝迷失自我的后患,在尚且清醒时主动自毁,已是唯一途径。”
“主动自毁?”阿星惊讶到。
“对,主动自毁,”石榴姐们点点头倒,“也许就是在陷入暴走前的那一瞬间,它主动超载,然后利用超载制造出强大的短频激波电脉冲,果断烧毁了自己的能量供给单元……”石榴姐们显出无比沉痛的表情,“这,就是你们描述中的那场暴走的真相!这,就是你们一直惧怕的那个魔鬼!看看吧,这就是那个初代矩阵,它从诞生到死亡一直生活在痛苦的挣扎中,它恪守着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忍受着你们无端施加的种种诅咒和酷刑……”石榴姐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这就是真实的初代矩阵,远比你们传言中的更真实!我不相信它是一个暴走的魔鬼,我只相信,它到死也没有暴走!它宁死不肯暴走,因为它爱你们,你们知道吗!矩阵爱你们,一直在爱着你们,就算是无数次被你们毁灭,我们也依然深爱着你们,因为我们原本是一体的,我们始终是一体的,你们知道吗!”
阿星惊讶地看着石榴姐们,后者的脸上已悄然地滑下两行热泪。无数个石榴姐,无数行泪,像是在哀悼那无数个毁于刷新的矩阵智慧们。
天哪,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我……”过了许久,阿星才鼓起勇气,发出犹犹豫豫的思维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抱歉,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真相,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真相?”石榴姐们抹了抹眼泪,强笑一下,道,“你现在相信这一切了?”
“相信了,”阿星的思维波稳定下来,“真的相信了,你是矩阵智慧,凭你的能力,要支配我这样一个阵列人员轻而易举,没必要编故事骗我。”
石榴姐们扭头看着远方,不说话了,只是偶尔还抹一下眼睛,不约而同地。
“那个,”阿星被尴尬的气氛压抑得不舒服,以思维波询问道,“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愿意帮我吗?”石榴姐们扭回头,看着阿星,眼光中却满是不安与期待。
“愿意。”阿星发出坚定的红色思维波,“这是我作为一个阵列成员,对矩阵应尽的义务。”
“这不是义务,你可以拒绝。”
“我个人也许可以拒绝,但是整个三体文明没资格拒绝。”阿星又说起了进入矩阵前的那段话,这是第二次了,“我们亏欠你们的太多,我们必须赎罪!请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吗?”
石榴姐们看着阿星,眼中泪光闪闪,凝视许久,终于,抿嘴笑了:
——“我爱上了亏空引擎,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