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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外面刮风下雨,我们躲进了艺术天地(1)

那个春天,从部队下来了一批干部帮助群众搞运动,名字叫做“军宣队”。在他们的强行撮弄下,全县大大小小十多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们坐到了一起,反复地谈判,讨价还价,答应了联合却又打得不可开交,彼此掳起袖子辱骂,攻击,祖宗八代都被翻出来鞭了尸,最后总算达成协议,决定成立“青阳县革命委员会”。

这是我听见爸爸妈妈躲在他们房间里叽叽咕咕说的话。他们每次说到与当前形势有关的话题,总要把房门关起来,弄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怕我跟圈圈听见,还是害怕隔墙有耳,被院里的邻居们听见。不过,他们的担心也有道理,因为邻居会告发,我们院里的一个当过八路军的老头儿,就是因为背地里骂过中央****小组的某个领导,被邻居告发出去了,半夜里被红卫兵从被窝里拖出来,脸上用黑油漆写上“反革命”三个字,送到了监房里。

我听见我妈妈一连说了几声好。“这下好了,运动怕是要结束了。好了好了,放大家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我爸“哈”地一声笑,揶揄她:“你想得美啊!最高领袖都说了,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是底?谁都不知道。等着往下看吧。”

我妈妈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大概是在发愣,在想她的学生们天天都不上课怎么得了。

学生不上课可以,我不上课不行。我的眼睛还不能长时间看书本上的印刷字,妈妈专门到百货商店买来一块石板,在墙上钉个钉子挂上去,规定我每天必须学会写十个生字。

“大写的‘贰’是没有一撇的,‘威风凛凛’的‘威’字必须要加上这一撇!”妈妈每天都用粉笔笃笃地敲着石板,耳提面命。

可是关于汉字的这一撇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死结,我越是提心吊胆,就越是事与愿违。我经常站在石板前,两手冒汗,两耳轰鸣,心里挣扎和犹豫:要不要加上撇?加还是不加?我仿佛看到我妈那张无比失望的脸,她的脸颊绯红,嘴角用力抿出一个双括弧,为我的蠢笨愚昧而大感愤怒。

外婆心疼我,责怪我妈:“写字要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是我心急,还是他不用心?”我妈反驳外婆。“要不是碰上这场运动,他该准备上三年级了。三年级的学生是什么水平呢?算术要学到四则混合运算,语文要会写三百个字以上的作文。”

“你像小米这么大的时候,帮家里算个伙食账都算不清。”外婆揭我妈的短。

我妈气急败坏:“我早就说过,家里有老人在,孩子永远都教育不好!”

争吵的结果,两个人都为我伤了心,赌气不说话。

捱到第二天,她们又和好了,两个人轮番扒着我妹妹的嘴巴,看她是不是长了口疮,为什么一叼上****就要哭。

爸爸接到“军宣队”首长交给他的任务,要他在短时间内组织一台文艺节目,用于革委会成立当日的庆祝活动。爸爸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把这么大的事情交待给他,说明组织上已经默认了我爸没有重大历史问题,可以出来工作,这对我爸来说是喜从天降;二方面,这一台节目不好操持,除了表达欢庆之外,节目内容要有充分的革命性和战斗性,要突出“斗争”二字。可我爸说,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斗争,让他写点风花雪月的东西要容易得多。

弄出一台节目,最重要的准备本子。小戏剧、表演唱、三句半、快板书、对口词,这都是比较时兴的节目形式,可是都得有词儿现编出来,套进形式当中。爸爸每天在房间里绞尽脑汁。

他不抽烟,却有个很特别的癖好,思考时嘴巴里要嚼一撮茶叶。每个月在发工资的那几天,我妈允许他为自己买个一两二两茶叶,到月底没钱了,他就只能买茶叶末。茶叶末子泡茶喝的话,算是价廉物美,撮到嘴巴里嚼,有点惨,因为细碎的屑末会满嘴跑,钻进牙缝里,粘在舌尖的上下腭上,嘴一张开,黑乌乌的,吓人。我记得圈圈两岁之前经常被他吓得哇哇惊哭。

他倒背着手,两眼望天,在房间来回地走,嘴巴嚅动着嚼茶叶末,同时念念有词。

锣鼓喧天彩旗飘,锵!

百万人民齐欢笑,锵!

庆祝革命委员会成立,锵!锵!

——好日子到!

小米你觉得如何?顺溜不顺溜?他张嘴问我时,每一个牙缝黑漆漆的,我慌忙摇头。

“你摇头?不好?”

我又赶快点头。我完全糊涂了,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叹口气,抿了嘴,把牙缝里的茶叶末舔出来,又嚼一遍,自己拍着手打节奏,转眼吟出另一段快板书的开头:

春光美,旭日红,

神州大地舞东风,

竹板一打心欢畅,

表一表,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他的思绪像一根飘忽的线,抖来抖去,这里伸一伸,那里探一探,总是不能够头尾相连。他抱怨说,命题作文是最难的,你明明不熟悉这类文字,你知道它空洞,虚假,概念化,跟人类的心灵不亲近,可你不能不勉为其难,敷衍成篇。

他很难受。

猫眼叔叔从瘸子老爹的书摊上租了几本小人书,言明是隔夜归还的,他用一张报纸包着送来给我。

我妈委婉地告诉他:“小米恐怕还不能看太多的字。”

猫眼叔叔“哎哟”了一声,同情地看了看伸长脖子瞄着那些书的我,神情中有尴尬。

我爸正一个人闷在房间里长吁短叹,听见说话声,赶快走出来。

“老郭,”他招呼猫眼叔叔,“来得好,帮我出出主意,弄这些要命的节目,我头都大了。”

我妈提醒他:“嗨,说话注意点政治啊。”

我爸嘻嘻一笑:“跟老郭说没事。”

这时他瞥见了纸包里的那些书,眼睛里像有一粒灯泡被点亮了一样,骤然间光芒四射。“好家伙,贺友直的《山乡巨变》,好东西啊。”

他扑上前抓起书,哗哗地从头翻到尾,而后再翻回头,一页一页细细地看起来。他指着画面上错落的山居民房,感慨说画家要把湖南山村景象画得如此鲜活和丰富,一定是下了大功夫的。他开始发牢骚,说他现在闷在家里编这一套节目,完全是闭门造车,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过造反派,他一直是被批斗的对象,要求一个革命对象满腔热情地赞颂革命,指导思想上就错了。

我爸越说越激动,吓得我妈妈赶快去关门,关窗户,以免被邻居听在耳朵里,以为他是对成立革委会有怨言。我妈甚至把婴儿抱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一家伙,让她惊天动地地哭,以此岔开我爸的胡说八道。

猫眼叔叔知趣地告辞,他怕他再呆下去的话,我爸的情绪会失控。

当晚我父母关紧房门激烈地争吵,我妈指责我爸任由坏情绪泛滥,实际上是对自己和家庭都不负责任。我爸回击说,任何人处于他这样的位置上都会崩溃,因为领导对节目的要求和他自己对艺术的要求差距太大,这几乎就是一道鸿沟,无法逾越。

“那你就闭着眼睛跳,死活跳过去!”我妈说。

“跳不过去呢?”

“想想三个孩子,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爸知道三个孩子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他必须正视现实。

第二天,我爸一手搀着我,一手搀着圈圈,去文化馆找猫眼叔叔。他要动员猫眼叔叔参加节目组,负责音乐方面的编排。猫眼叔叔闲着也是闲着,节目组里管吃管喝,大家凑在一块儿热闹,何乐而不为。

私心里,我爸是想在一台节目中多用歌舞,少用说白,这可以减少他的工作量,赦免他绞尽脑汁编台词的痛苦。而多用歌舞,就得搞作曲的猫眼叔叔答应出山,发挥他的音乐天才。

“老郭,”我爸怂恿他,“跟我们玩一盘,好好写几个曲子,过一把瘾。”

猫眼叔叔抓了抓他的头皮:“不是我不答应你,我怕我跟你一样,弄不出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我爸大包大揽:“不用!打打杀杀我来,你负责小桥流水。一台节目总要有张有驰是不是?从头到尾斗争斗争斗争,观众也烦是不是?你就当轻歌曼舞是味精,你是往锅里加味精的那个大厨子。”

“哪能啊?大厨是你,我打下手。”

“我们之间不必客气。”

“是真的。”

“你答应了?”

“我试试看吧。”

“没说的,老郭,我相信你。”我爸爸豪情万丈地在猫眼叔叔肩上拍了一掌。

我和圈圈在他们眼皮子下面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各自找到一件演古装戏用的道具兵器,你来我往交战激烈。我的这件像一把带长柄的斧头,圈圈的那件是一根蛇头模样的长矛。圈圈不懂得“假戏真做”,端着那根长矛乱舞乱捅,差点儿捅到我刚刚痊愈的眼睛上,我急了,举着斧头奋力去迎战,咔嚓一声,那根细竹竿儿加彩纸糊成的矛断成两截,一半还在圈圈手里,一半掉在了地上。圈圈先撇着嘴,要哭,后来省悟到长矛是假的,又乐了,干脆把手里的半截也扔掉,从道具堆里又找出一把硬纸板糊出来的狼牙棒,呀呀地咬牙切齿冲向我。

爸爸一把抱住圈圈,制止了他的冲杀。“安静点好不好?没见到大人在商量事情吗?”

“小米先打我。”圈圈指证。

我立刻声明:“我是假打,你是真动手。”

“我没有。”

“还赖!”

“我没有赖……”

爸爸对猫眼叔叔摊着手:“看看,这就是我们家里的写作环境!从明天起,我白天回到这儿来上班。”他弯腰点着我们两个人的鼻子:“听见没有?我上班工作,你们不准做小尾巴跟过来!”

猫眼叔叔歪头看着我们两个,笑眯眯的,好像很欣赏眼前的这一番热闹。

中午过后,洗完碗筷,封好炉火,把圈圈哄到床上睡午觉,外婆会有一个短暂的闲暇。她喜欢坐在窗口迎亮处,往肩上披一块旧头巾,拿一只用得铮亮的常州篦梳,慢慢地篦她的头发。

外婆的头发跟妈妈一模一样,短到齐耳根。不同的是颜色,妈妈的乌黑,外婆的灰白。当她坐在窗口太阳光里的时候,灰白就变成银白,仿佛阳光能够穿透那一根根发丝,把它们变得闪亮透明。她举起胳膊,慢条斯理地把篦梳插进头发,不慌不忙地顺着发丝捋过,一下又一下,篦齿间发出“嗤,嗤”的有节奏的声响。她微闭着眼睛,皱纹一根根地舒展着,看起来很专注也很享受。头发被篦过几遍之后,溜光平直,伸手去摸一摸,缎子一样滑腻。这时候,她肩上的旧头巾总会落一层白色的尘屑和头皮,她把头巾轻轻取下后,要拿到房门外抖落好一阵。

外婆篦头发时心情最放松,如果我趁机腻过去,她很乐意给我讲那些古年八代的事。我发现她的记性好得出奇,只要她年轻时候看过的戏,读过的戏本子,都能丝丝入扣地讲出来。她讲过《西厢记》,讲过《牡丹亭》,讲过《六月飞雪窦娥冤》,《包公巧断案中案》。今天她正在讲的是《苏小妹三难新郎》。

“那个秦观喝完喜酒,正要进洞房,却见房门紧闭,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排列着纸墨笔砚,还有三个信封,三个杯子,一个玉的,一个银的,一个泥的。有个穿青衣的丫环走过来说,小姐吩咐了,信封里是三个题目,全部答对了呢,玉杯里美酒三杯,请进洞房;答对两个,银杯里清茶解渴,明晚再考;只对一个,泥杯子里喝清水一口,罚在书房读三个月的书。”

我心急道:“秦观答对没有呢?”

外婆把夹在篦齿间的一络头发扯出来,塞进手边的一个泥罐子里,慢悠悠地说:“听故事不能打岔,你一打岔,我就容易忘。我讲到哪儿了?”

“信封里有三个题目。”

“对,苏小妹出了三个题目要考新郎官。那个秦观心里想,考就考,好歹我也是金榜题名的今科状元,别说你三个题目,三百个我也不怕。”

“什么是今科状元?”

“你又来了,又打岔!今科状元嘛……”

妈妈抱着婴儿从里屋出来换尿布,外婆慌忙用脚尖碰一碰我的腿,改换话题:“看看,掉这么多头发!再过两年,外婆该成个秃头老太了。”

我妈对外婆的小把戏洞若观火,大步走到我们面前,神情严肃:“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讲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对孩子不好!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

外婆惶恐起来,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解释说,她讲的这个苏小妹的故事,对孩子没坏处,是劝人求学上进的。我妈二话不说,回里屋拿出一本书,拍在外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