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允许我陪同他去文化馆门口等他的朋友。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穿过喧闹的菜场,冷冷清清的大街,走向十字路口。一路上他会不断地停下来看两边墙上新贴出的大字报。开始我以为他是对大字报的内容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他仅仅希望能够从那些打上红叉叉的名字中找到“李仁和”三个字,这样的话他就能判断出来朋友的下落。有时候我们会碰到敲锣打鼓的队伍,那些人扛着横幅,挥动彩旗,喜气洋洋地高呼口号,宣布某个“革命委员会”成立。幸运的时候,队伍里还能看到打腰鼓的,舞花环的,踩高跷的,耍莲湘棒的,他们一律描着斜插到鬃角的粗眉,眼睛画得乌黑溜圆,脸颊上打两团朱色腮红,嘴巴红艳如血,穿滚边的中式袄褂和裤子。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全身心地陶醉在激情和喜悦当中,对我们这些旁观的路人不屑一顾。
也有让我们心惊肉跳的时候,那就是从旁边的巷子里忽然钻出一队衣衫褴褛者,个个灰头土脸,不是戴着高帽,就是挂着木牌,低眉垂眼地走着,沉默得像一群石头。他们要被押送到某个会场,去接受批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羞辱。
猫眼叔叔把身子侧过来,有意无意地挡住我的视线。他以为我会害怕。其实我爸爸被涂上黑手游街时,我在队伍后面跟随了很久。不夸张地说,我对这一切已经习已为常。
文化馆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单位,馆长和馆员——包括我爸,统统都进了牛棚,馆里只剩下看大门的郝师傅,他现在同时兼任总管、保安、清洁工、木工和电工。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把前后几进的院落料理光鲜的,所以他只能任凭灰尘厚厚地堆积在走廊和窗台上,鸟儿们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钻出,在废纸堆里排泄和做巢。
我找到了正在后院里生煤炉烧开水的郝师傅,直通通地问他:“那个……郝师傅,李仁和回来了吗?”
郝师傅的耳朵有点背,他问我:“哪个?”
“李仁和。”
“你都问过几次了。”他不怎么耐烦。
“最后一次!”
“哈,你以为我相信你?”
“真的最后一次。”
明天再来的话,我还是会说“最后一次”。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问什么问啊?”他发牢骚,“这么大个文化馆,一根人毛都看不见。人都哪儿去了?我还想找人问问呢。”
他迟缓地转身,把屁股对着我,拿一把破扇子呼啦呼啦地往炉门里扇风。
猫眼叔叔远远地看着我和郝师傅对话,他说我在开口之前应该加一个“请问”,结束的时候要说“谢谢”。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这两个词,感觉有一点古怪。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我,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能不能鼓起勇气说得自然。
我带他去参观文化馆的小礼堂。礼堂的两扇木门都坏了,门轴掉落了一半,门板歪着身子摇摇欲坠。窗户上原先挂着紫红色的丝绒窗帘,现在干脆连窗框都不知了去向。小舞台上堆着墨汁桶,巨大的毛笔刷,破损的红布横幅,写了一半又废弃的大字报,只画了一只胳膊的怒目圆瞪的造反派英雄。我告诉他说,我上幼儿园大班的那一年春节,在这里玩套圈圈的游戏,赢过一个无锡泥人,是个胖阿福,穿红肚兜,头顶上留一撮桃子形的头发。
“阿福呢?”
“被我弟弟打碎了。我妈说他是破坏精。”
他大声地笑,把躲在墙角里梳理羽毛的两只鸽子惊得飞起来。我发现在礼堂这样高大宽敞的空间里,笑声会放大,听上去像是好几个人同时都在笑,声音和声音之间亲密无间。
晚上临睡前,我去厕所小便。有几颗石子落在屋顶上,顺着瓦片滚动,哗啦哗啦地响。鸽子被惊动了,一只接一只不安地站起来,咕咕地叫唤着,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危险从何方而来。
曹叔叔碰巧也来上厕所,听见屋顶响动,怀疑有人要对他的鸽子下手,迅速冲回家,抓了一把手电筒,打开后院门,往河对岸照射着。“谁?”他喝叫,“想干什么?”
我好奇,提了裤子跟过去看热闹。曹叔叔的身子铁塔一样堵着半开的门,我看不见前方的情况,拼命把脑袋从他肘腋下面探出去。一瞬间,仿佛有人一拳头用劲打在我的左边眼睛上,我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下意识地、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是对面有人在对着我们院子射弹弓。曹叔叔的手电筒一开,恰好成了目标,一颗铁弹子准确地击中我的眼睛。
我当时丝毫没有觉得疼痛。也许是恐慌,也许眼球麻木了,痛觉丧失,总之我那时的全部念头就是:我的眼睛瞎了,永远看不见了,我是个瞎子了!我跺着脚,拼命地叫,惊恐万状。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左边眼眶,感觉手心滚烫,而且手捂住的部位在迅速肿大,膨胀,把手心挤得很满。
意识模糊中,感觉有脚步声冲过来,有人问了曹叔叔一句什么,立刻就把我抱起来,吩咐紧跟在后面的另外一个人:“快走,上医院!”
这个人走得很快,几乎是在一路小跑,我在他怀中颠动不停,下巴一个劲地撞击他的肩胛骨,有几次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不断地催促后面跟着的人:“快一点,快一点。”我听出来他是猫眼叔叔,跟在后面的是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已经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所以脚步踉跄,走得跌跌绊绊。
我的眼睛火烧火燎,一个劲地流出眼泪,无法睁开。我听到妈妈在后面颤抖着声音喊:“小米!小米啊!”我很想答应她,可我的眼睛太难受了,占据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不想开口,一句话都不想说。
无影灯“嘭”地一声打开,隔着紧闭的眼皮我能感觉到灼热明亮的光线。戴着胶皮手套的冰凉的手指摸在我的眼眶四周,酒精药棉的水滴在我的鼻尖上,痒丝丝地流到脸颊。一个女医生温柔的声音:“小朋友不要动啊,给你打一针麻药。”眼睛上方的什么地方突然一麻,整个的半边脸都开始发胀,发木,像是皮肤里面有东西硬生生地往外挤,每一个毛孔都被堵死,不能呼吸。
进来了另外一个男医生,问女医生说:“怎么样?”
女医生回答:“还好,是眼睑部位破损,晶状体正常。要缝合几针。”
她开始不停地问我:“这里有感觉吗?这里呢?这个部位?”
她大概是在拿针状的物体刺我的眼球。可我一点儿都不疼,不疼。
一块满是酒精味道的布料盖到我的脸上,遮住我完好无损的那只右眼。左眼皮被什么东西撑开,死死地固定着一个姿态,无法眨动。我听到细细的针和线穿过我眼球的嗤啦啦的声音,跟我外婆缝棉被时用劲拉线的声音一样。医生的脸庞向我靠近时,皮肤上的气息是热呼呼的,闷在口罩里的呼吸声是粗重而有节奏的。我不能确信缝合我眼球的人是男医生还是那个女医生,隔着口罩和白大褂,他们性别不清。
我睡着了。温暖的海水浸润我的腰背和四肢,我像鱼儿一样呼吸和漫游。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见爸爸坐在我的病床边上。我的左眼被纱布严实地裹住,只有右眼能够勉强睁开看人。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有一层彩色的纱网罩在我眼前,眼珠一动,纱网就急速地变幻色彩和图形,像是万花筒扣在我的眼眶里。我弄不清此时看到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幻。
“爸爸!”我急于确定身边这个人的真伪。
“别动,小米。”他按住我的胳膊。“你要安静地躺着,眼睛闭上,休息。”
“我的眼睛会不会瞎?”
“怎么可能?你很幸运,弹子儿没有碰到瞳仁。”
“那你为什么会来?”
他嘿嘿地笑着:“沾你的光,提前放我出牛棚了。”
“那就是说,我可能会瞎。”我很悲伤。
“没有的事,医生说保证不会。”
我闭上眼睛。眼睛睁久了就酸酸地疼,左眼的缝合处也很难受,像是被一根线吊得死紧,动一动就牵心牵肺。
护士进来给我换药,把我脸上的纱布揭开,扔到废物盘中,拿镊子夹了酒精棉球在我整张脸上擦洗一遍,再换一个新棉球,重点擦左边的眼眶。
爸爸凑过来看我的伤口。我的眼睛肿成一个熟透的水蜜桃,他完全看不见眼睛里面的情况。
“还要挂几天水?”他问护士。
“起码一星期。绝对不能让眼睛发炎。”
“将来外观会有影响吗?”每个父母都关心的问题。
“不会吧……”护士迟疑着。“我说不好,你该问医生去。”
我爸爸不敢问医生,他害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护士把一块崭新的纱布盖到我的眼帘上,上下左右用胶带固定。新换上的纱布凉凉的,眼睛比刚才舒服了一些。
外婆不让我自己吃饭,她坚持要喂我。她把我的枕头垫高一些,托起我的后背让我坐起身,还拿一块毛巾铺在我胸口。
我又回到了婴儿时代,嗷嗷待哺。
眼睛微闭着,嘴巴机械地张开,咀嚼,吞咽。外婆做了什么饭菜?不清楚,我嘴巴里没味道,吃不出来。肯定是好东西,有营养、能够帮助伤口恢复的东西。不知道圈圈有没有垂涎欲滴?
“多吃点,眼睛才能好快点。眼睛很要紧的呀!少了手脚都没事,眼睛要是看不见,没个活头了。”
外婆的话里有两个谬误。其一,吃多吃少跟眼睛好坏并没有直接关系,食物只能让身体强壮;其二,手脚跟眼睛相比,谁更重要?要看怎么说了。因为我伤了眼睛,手脚却完整,外婆才有这种感慨。如果这回我伤的是手脚呢?老人家还会这么说吗?
可我不想反驳外婆,我喜欢她在我身边唠唠叨叨。之前外婆的关注点在婴儿身上。再之前在圈圈身上。我是以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了外婆的溺爱。
吃完了饭,外婆从医院锅炉房里打来热水,给我擦洗身体,换内衣。飘在我眼前的外婆的头发是花白色,发丝又细又软,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颤颤巍巍。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被外婆搂着睡觉了,不知道她的身体是不是仍然松软如发糕?我嗅到她身上的气味跟从前一样,混杂了饭、菜、油、肥皂、炉灰、火钳、抹布、砧板种种的芳香和苦辛。
我妈妈不愧是中学老师,任何时候都不忘记辅导我的功课。她抱着一本《成语词典》,鸭子填食一样把那些四个字的成语灌进我的耳朵。
“你不用睁眼,我说,你听着就行。”
好吧,我听着。
“风字头的:风尘仆仆。风餐雨宿。风花雪月。风驰电掣。风卷残云。”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念经,我昏昏欲睡。
“小米!小米!”她喊我。
我睁开眼睛。她俯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怜悯。“你怎么一碰到功课就要睡觉?现在是你学知识的最好的年龄,大人搞运动,跟小孩子无关,要是你跟着耽搁了,将来一辈子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又不是我一个人不上学,齐小如李志他们不都在家里玩吗?
“那好吧,”她叹口气,“成语听烦了,我们来背书。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怎么样?”
我草草了事地一口气背出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她有点生气:“我知道你是在敷衍我,这么郎郎上口的格律诗,被你这么一背诵,成什么样子了?真是糟踏了李白的诗名。”
“我眼睛疼。”
她立刻又慌了,伸手轻轻在我左眼的纱布上摸了摸:“是怎么样的疼?跳着疼还是牵着扯着疼?要不要我把医生叫来?”
我冷不防地问了她一件事:“‘五湖四海’来了吗?”
她傻愣愣地看着我:“什么?”
“‘五湖四海’,就是要割人喉咙的。”
她长出一口气。“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没来。不会来了,院里的联防组都解散了。”
“猫眼叔叔还在我们家吗?”
“不在了。你爸找了文化馆的郝师傅,腾了个空房间让他先住着。李仁和的朋友嘛,李仁和不在,馆里就要负责招待。你想见他?”
我点头。
“那天晚上多亏他!”妈妈仰起头,回忆起了那晚家中的混乱和恐慌。
他还在走廊上,我就知道他来了。他是故意地用口哨声通知我。吹的不是乐曲或者样板戏,是好几种鸟儿的鸣啭声。医院的窗户外面只有麻雀和乌鸦,如此清脆宛啭的鸟鸣一定是他吹给我听的。
“猫眼叔叔!”我大叫,一面摸索着下地,急急忙忙出门。
他迎上来抱起我,把我送回到病床上。“老实点儿,小家伙,你的眼睛还不宜站起来走动呢。”
“谁说的?”
“我刚刚问了医生。”他很得意地看着我。
我抱怨医院里太没意思,不能看小人书,又不能画画,什么都不能干,比死了还难受。
“那可不见得,你没有尝过死的滋味。”他一本正经。
他给我带来了我从没见过的一样东西:一块金纸包装的钱币形的巧克力。它看起来像是女人放在包里的小圆镜子,扁扁的,亮光闪闪的,金纸面上隐隐约约能够照出我的“独眼龙”模样。
“是什么?”我拿着那东西问他。
“拆开看看。”
我小心地拆开一道边,里面露出黑乎乎的肥皂块一样的东西,嗅一嗅,有芳香的甜味。他示意我掰一块放进嘴巴里。有一点点苦,又有浓郁的奶香和焦糖的香,没等我用舌头去搅和,自己就融化了,留下丝绸一样的滑腻。
“吃吧,是巧克力。”
我舍不得吃。外婆和圈圈都没有尝过这种好东西,我要带回家分给他们。
“吃吧,还有一块。”他变戏法一样地,手心里亮出来第二块。
惊喜也要分两回哦!
他告诉我他最近在干的事。他不能逍遥太久浪费时光,所以一边等着李仁和回来,一边创作一部交响曲,因为他发现文化馆里居然有一架钢琴!有了钢琴,作曲就如虎添翼了。德沃夏克知道吗?捷克作曲家?他写了一部《新大陆交响曲》,你听听啊——思故乡,思故乡,故乡在远方……很棒吧?你觉得怎么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大概忘记了我还是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县城里的小学生。
“我写的这部交响曲,吟颂的也是大自然,自然和劳动创造。一开始用长笛,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从远古走出来一样。然后提琴加入,原始人类的歌吟。篝火点燃了,舞蹈和狩猎开始,庄稼在焦渴中艰难地生长,狂风暴雨试图摧残一切,可是人类不会被打倒,文明总是在向前,脚步声咚咚地敲打在大地上,像巨人心脏的跳动……”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的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的一只眼睛蒙着纱布,另一只眼睛勉强睁开一半,头歪斜着看他。我如果把脑袋放正,他的半个身体就会被纱布遮住,变成一个残缺的人。
“小米,对不起……”他道歉。
干吗要对不起?我喜欢他说话的表情,他用的这些陌生的词汇,他的咬文嚼字的口音。这比我背成语和古诗要有趣得多。
一周之后,我的眼睛拆了线。又过一周,纱布也拿掉了,我可以四处走动,望望呆,跟圈圈下几盘很无聊的工兵棋,在曹叔叔打扫鸽笼时,帮他站岗,劝告人暂时不要使用厕所,以免呛进鸽粪中的微尘。
我眼前总是有无数灰尘浮动,有时候像是有小虫子在飞,还有时候出现红色和金黄色的光晕,一个圈套着一个圈,转动和变幻。仅凭这一点,我相信我现在活在童话世界里,一切都匪夷所思。
医生告诉我父母说,这是因为我的眼底还有出血点,我还要等待更多的时日才能完全复原。
我跟外婆和圈圈分享了一块巧克力。外婆不习惯巧克力的苦味,说她宁愿含一块上海产的牛奶糖。圈圈倒是喜欢,可是他吃得太急,一口就咽进肚里了,我估计他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他踮起脚,让我把嘴巴张开给他看,不住声地问:“还有吗?还有吗?”我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给他看——的确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