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初春时,上海的造反派夺取政权之后,成立了一个叫做“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机关。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封给毛主席的致敬信,是这么写的:我们,上海和外地在沪的全体革命造反派,含着激动的热泪,捧着红彤彤的语录本向您老人家报喜来了!我们把旧上海市委、市人委砸烂了!
上海人带了一个敢想敢干的头,全国的造反派奋起响应。整个春天,一直延续到夏天,我们县里的“砸烂”声不断,学校,机关,工厂,农村公社和大队,都在挖空心思地夺权。
而后,为了谁来执掌新的政权的问题,造反派们打起来了。各派之间先是开骂,再是动手,敲玻璃,砸桌椅板凳,蹬房掀瓦,舞棒弄刀,最后冲击人武部,拖出了枪炮弹药,真枪实弹地对干。他们自己管这样的行动叫“文攻武卫”。
有一天傍晚,菜场附近发生了枪战,子弹噼啪炸响,厕所里的鸽子们吓得咕咕咕一个劲叫唤。外婆是从战乱年代活过来的,比较有经验,她招呼我们不准靠近窗户,怕有流弹飞进来打着了人。天黑之后,她也不准我们开灯,我们一家摸黑坐在饭桌上唏溜唏溜喝完了她匆忙煮出来的粥。事后才知道,那场枪战,总共死了十来个红卫兵,都是高中生。
从那之后,圈圈最怕提到“文攻武卫”这几个字。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正在嚎啕大哭也好,倒地打滚也好,拒绝吃饭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也好,只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一句:“文攻武卫来了!”他的哭声会戛然而止,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地洗脸刷牙,穿衣吃饭。他一点都不知道“文攻武卫”其实是一个词,不是一个人。他是从大人严肃的面容中,谨慎小心的说话中,明白了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恶魔。
曹叔叔的母鸽子始终没找着。他的神情变得更阴郁,从早到晚都不跟邻居说一句话。他从小贩子手里买来一袋面包虫,一只一只地托在手心里,让他的鸽子们轮流飞落过来啄食。面包虫比厕所里的蛆虫略微长一点,粉红色,有尖尖的脑袋和屁股,蠕动起来会团成一个粉红色的肉球球,很恶心。当它们成百上千地挤在一个纸包里的时候,看一眼头发就发麻。我不明白曹叔叔怎么乐意跟如此丑陋的东西打交道。
有一天我对他说:“那只鸽子不是受伤了,是被人偷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我的鸽子认家。它能够从北京飞回来。”
“偷它的人不会放它飞,养着它生蛋就可以。”
他把一只面包虫拈在手指尖,任它蜷曲挣扎。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不愿意承认就是了。良种信鸽落到别人手里,为人家繁衍后代,这个事实会令他崩溃。
齐小如和赵卫星来院子里找我玩。他们新学会了一种游戏,叫“拍画儿”,就是把香烟壳子叠成三角形,看谁能把对方的那个拍得翻一个面。玩了几盘之后,我琢磨出门道了:香烟壳的份量很重要,拍在地上的力道也很有讲究。赵卫星力气大,他每次拍下一张烟壳子,都会有“啪”的一声响,听着很鼓舞人,其实只把对方的烟壳震出去一巴掌远,并不能掀翻它。要想翻人家的烟壳,得用巧劲,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角度,带出一股斜风。
玩了一个下午,我赢回了五个香烟壳。下回再跟他们玩,我就有了本钱。
我想起去年夏天被红卫兵抄家捆走的那些《电影画报》,那是我妈攒了好几年的宝贝。画报的纸张又硬又滑,挺括得像刀片,要是拿画报纸叠成三角形,去拍他们的香烟壳,那才过瘾。
我妈一直没有给婴儿取名字,她说要等爸爸回来商量一下。当初我和圈圈的名字都是他们随便取的,轮到妹妹,他们忽然就成了认真负责的家长,这让我很郁闷。
婴儿身上的粉红色慢慢褪去,变得白嫩,眼睛睁开来是湛蓝色,清亮清亮的。妈妈把她稍微竖起来一点,让她的小脸蛋对着我和圈圈。“宝宝看一看,这是你的大哥哥,这是你的二哥哥。”
可我知道婴儿刚生下来是看不见世界的,我在一本《简明卫生手册》上读到过。
妈妈怂恿我试着抱一抱婴儿,可我不敢。婴儿的身体软得像豆腐,手指头戳一下都能捣出一个洞,如果我不小心把她伤着了,我妈肯定会当场吃了我。
圈圈很会拍马屁,他把自己的饼干省下来,热情洋溢地送去给妹妹吃。其实圈圈很狡猾,他知道妹妹除了吃奶不吃别的东西才这么做,等妹妹长到一周岁,会吃饼干了,恐怕他死活都不肯开这个口。
城里开始流传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有一个叫做“五湖四海”的组织,杀人劫舍,挖心肝抠眼睛,卸胳膊锯腿,总之比从前的土匪还凶残,正在从遥远的地区形成,沿着长江流域扫荡过来,家家户户难逃劫运。
人心惶惶。武斗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现在又出来了“五湖四海”,这日子怎么过啊?很多人家干脆抱了必死的念头,到商店排队,把肉票和副食品票统统换成实物,吃下肚里再说。人死了票还没用完,那才叫不值。还有人家请了木匠回去,加固门窗,赶做顶门杠。杂货店里的擀面杖、笤帚棍、晾衣杆和菜刀锅铲都被抢购一空,拿回家备作武器。每天一到下午四点钟,街面上已经是空空荡荡,都躲回家中了,再胆大的人也不敢单个儿出门走路。
“五湖四海”的人到底什么样子呢?谁都没有见过。没有见过比见过更可怕。在人们的传言里,那些人身高丈二,豹头虎脸,红眉毛绿眼睛,飞檐走壁,张弓射箭,专门割人的喉咙,一刀子见血。可怜的城里人,把古书中看到的,故事里听到的,脑子里能够想像出来的,一古脑儿加到“五湖四海”这帮人的身上,自己给自己造出了可怕的幻象。
我们那个院子里,每个人家都研究出了好几套“备战”方案。曹叔叔是把菜刀磨亮了枕在枕头下。对面的张局长家,在门框后面吊了一包石灰,匪盗进门,先迷瞎他们的眼睛再说。煤球店里的老王伯伯每晚都不封炉火,把煤球烧红了备着,期望能顶上手榴弹用。
外婆采集众人之长,把别家的方案一一在我们家里落实。她并且自创了一招:上街买来几个热水瓶,每晚临睡前灌满开水,整齐排列在门口,人若犯我,每只水瓶扔出去都是一发炮弹。
妈妈埋怨我爸,骂他当年为什么要听信蛊惑参加那个倒霉的“三青团”?若不是如此,他现在也不会在牛棚里关着,我们家里也不会单留下老老小小担惊受怕。“现在好,他一个人逍遥自在了,我们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了。”
我建议说,我们家里可以请一个男人回来。
“别说孩子话,这种时候,谁家不是自顾不暇?”
“有啊,”我说,“我们请猫眼叔叔。”
猫眼叔叔一手拎着他的钢丝折叠床,一手拎着藤皮箱。我的肩上背着一只红纱线和蓝纱线交叉编织的网袋,网袋里装着铝饭盒,圆镜子,热水瓶,还有几本书。圈圈先是空着两只手,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好,死活要我分给他一样东西拿着,我就把网袋里的几本书取出来,让他抱着走。
我们声势浩荡地把猫眼叔叔的家当搬到我家里。
外婆昨天已经收拾好了房间,把外屋她和圈圈合睡的那张床暂时搬到里屋去,和爸妈的大床并排放置。外屋我的单人小床拖到墙角里,留出中间的一块空地,给猫眼叔叔支他的行军床。外婆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这样行不行?我点头说:“马马虎虎吧。”
瞧,因为猫眼叔叔是我请来的,我在家里的地位无形中得到提高,有了点当家主事的意思。
我妈在生完孩子后头一回走出里屋。她之前猫在床上做月子时,头发乱得像老鸹窝,脸也是洗得马马虎虎,身上总有一股奶水和尿水的味。现在她打扮了自己,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脸上擦过雪花膏,很香,身上还特意换了一件出客才穿的春秋两用格子衫。我喜欢我妈妈打扮清爽的模样。她帮着猫眼叔叔支床,床上先铺上薄棉絮,再铺上蓝白格子的床单,最后把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枕头上当枕套。我妈说:“家里条件一般,郭同志你担待点。”
我妈挺神,才几分钟时间,已经问出了猫眼叔叔的姓氏年龄。
猫眼叔叔笑眯眯地点头,用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回答:“很好,很好。”
我也觉得很好,比他住在地堡里要强很多。
圈圈在十分钟内拜访了院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逢人就告知:“我家的叔叔会吹我家的表叔。”
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些什么。但是每个人都会顺嘴问他:“哪儿来的叔叔啊?”
圈圈回身一指我:“问小米。”
这个问题要由我来答,这是我妈指派的。她怕圈圈说不好,引出邻居的疑心。经由我的嘴巴说出来的答案是这样:猫眼叔叔是我爸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现在是逍遥派,趁学校停课出来走动走动,四处玩玩。
那个时候人分三种:造反派,保皇派,逍遥派。逍遥派是在运动之外游荡的人,不批斗别人,也不被别人批斗,不上班却有一份工资可拿,养鸽子的曹叔叔就是其中一个。我把猫眼叔叔说成逍遥派,邻居们完全认可。
猫眼叔叔大刀阔斧改革了我们家里的备战措施。首先是门框上的白石灰取下来了。他说这东西太危险,万一被家里人撞上了,掉下来砸个正着,那就是灭顶之灾。其次是不再通宵烧着煤球炉。煤球要凭票买,白白烧掉太可惜。最后,他把家里的每扇玻璃窗都用旧报纸糊严了,晚上睡觉关好窗户,外人要想进攻,看不清房间里的虚实,下手之前就得掂量掂量。
他还敦请外婆出面,把院里各家各户召集起来开了一个民主协商大会,排出了一周七天的值班表,每晚出一个男人看守院门,有事鸣锣,其余人放心睡觉,听动静再起身,抗敌于院门外,什么都不耽搁。
外婆说:“瞧,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之前我们这一家子像什么嘛?热锅上的蚂蚁噢。”
这是我的功劳,我请回了猫眼叔叔。
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因为来了客人,稀粥之外,外婆特意摊了两锅葱油饼。把面粉调成薄浆,搁点盐进去,铁锅烧得滚烫,拿草把儿沾一点豆油沿锅圈一刷,面浆沿着锅边缓缓倒进,拿锅铲摊开,在完全凝固前撒上大把葱花,再浇一层薄油。饼子烤透了,铲出来成一个锅底形状,底焦面软,油香扑鼻。做这样的葱油饼,不费面,费油。油票每人每月才发四两,摊一锅葱油饼,半两油没了,所以外婆轻易不肯出手。
也因为来了客人,圈圈头一回表现得温文尔雅,在香喷喷的油饼上桌之后,努力把脑袋转到旁边,装做没有看见。之前我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他,怕他冷不防地伸手抓饼。他不是没有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我妈非常满意圈圈给了她面子。她笑吟吟地、得寸进尺地说:“我希望圈圈以后的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懂事。”
她对我的要求则是:“小米要照顾叔叔吃好。”
可是她自己呢,因为格子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小了,胸脯紧绷绷的,奶水就被勒了出来,透过内衣和毛线衣,洇出两团茶杯口那么大的奶渍。我妈发现外婆的眼睛朝她胸口看,也跟着低头看看,脸上一红,说:“哎呀,不好意思。”
猫眼叔叔回答:“没有关系。”
接下来,很自然地,我妈问到郭同志有没有孩子?猫眼叔叔说他连爱人都还没有,他的华侨身份让很多女孩子望而止步。我妈跟我外婆对望,眼睛里都起了同情,好像在说,啊呀,可惜了。
“郭同志你吃!”外婆手忙脚乱地,把一整盘葱油饼拉到猫眼叔叔面前。
九点钟,全院子的人家都进入了睡眠。糊上报纸的窗户昏暗一片。窗外的一棵香樟树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树枝时不时地刮擦玻璃,像有人在故意抓挠。青蛙在这个时节总是叫得格外烦人,呱呱呱呱扯破喉咙一样。外婆说这是公青蛙在叫唤母青蛙,它们想怀孩子了。
我对面的钢丝床吱吱扭扭地响着,猫眼叔叔小心翼翼地翻身。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能看见他的两粒眼珠,它们真像猫眼一样能微微发光。
我轻声唤他:“猫眼叔叔!”
床架子又响一下,他抬起脑袋看我:“没睡着?”
“讲个故事吧。”我要求他。
他嘿嘿地笑,说他讲不好。后来他又说,好吧,就讲一个吧。他讲了一个《莴苣姑娘》。
从前有一个妇人,吃了巫婆花园里的莴苣后,生下一个女儿,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名字就叫“莴苣”。巫婆把女孩抢走,关在一个高高的塔中,这座塔没有门也没有楼梯,每当巫婆要上去时,就在塔下唱一支歌:莴苣,莴苣,垂下头发,接我上去。她一唱,莴苣姑娘马上松开发辫,把金丝一样美丽的长头发垂到塔外,让巫婆爬上去。有一年来了一个王子,被塔里姑娘的歌声打动,也学着巫婆的办法爬了上去。王子和姑娘一见钟情,双方约好,王子每天来见姑娘时,都带一根丝线,等丝线攒够了,姑娘用它编一架梯子,然后爬下去,远走高飞。可是巫婆发现了,剪断了姑娘的长发,赶她到荒野中。王子找不到姑娘,悲痛地从塔顶跳下,掉进刺丛中,扎瞎了双眼。他从此以野果为食,每日在荒野流浪,寻找他的爱人。有一天他忽然又听到熟悉的歌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莴苣姑娘认出王子,抱住他痛哭,眼泪流进王子的眼睛,瞎眼立刻复明。王子看见了他心爱的人,还看见了莴苣姑娘为他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他们手拉手回到王子的国家,从此快乐生活。
猫眼叔叔的这个故事驱走了我身边的睡魔,我开始浮想连翩,脑子里出现了一片月光下的荒原,荒原中耸立着白色的高塔,美丽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她的长发拖垂到塔底,金光灿灿,她一边唱着歌,一边等待远方的王子到来。这样的场景就像一幕电影,而我紧闭的眼帘就是银幕,只要我的脑子转动,放映机就工作了,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被我想像出来的一切,它们无比生动,连续不断。
妈妈也给我讲过故事,她讲的是海娃送鸡毛信,高玉宝的“东家”半夜学鸡叫。外婆喜欢讲吝啬老财和聪明长工,还有法海和尚如何跟白娘子斗法。
猫眼叔叔的故事跟所有人的故事都不一样,他描绘出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遥远,陌生,带着悲伤的气息,又温情得让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