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愣了两秒钟的时间,哈哈大笑。“小米,”他笑得嘴巴合不上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叫嫉妒?你居然会嫉妒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的脸胀得通红,想反驳,转念一想,干脆承认。小婴儿的确是分走了爸爸妈妈很多的爱。这些爱,原本都是属于我和圈圈的。
临走时,爸爸塞给我一卷纸,要我拿回去交给妈妈保存。“一定不能让外人看见。”他关照。而后他又说:“告诉妈妈,我很快就会回家。”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也是说很快会回家,他的话根本不能算数。
我在路上偷偷打开那卷纸,发现字迹非常潦草,而且写得密密麻麻,我一个字都看不懂。我想爸爸是不是故意要写成这样,万一别人拿走了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可我妈居然就看懂了。她看懂了之后,把一个铜脸盆拿进房中,把纸卷儿扔进去,划一根火柴烧得精光。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问她:“是什么啊?”
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是爸爸写的小说。他真是骨头痒,这种时候还写小说,写的还是爱情。如果红卫兵来抄家发现,他恐怕在牛棚里关十年都不能出来。
一天晚上,天黑透之后,妈妈的同事闻阿姨来看她。闻阿姨也是初中部的语文老师,高高的个子,窄长脸,说话做事都是慢悠悠的,很文静。她说她白天不敢来,怕被学生看见,说她进行秘密串连活动。可是她接着又说,看见就看见吧,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她伸出手腕,给我妈看她的被绳子勒坏的伤痕。她一共被绑过三次,跟学校里其他老师一起,拿绳子串着押到十字路口游街,头上还戴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写的几个黑字是“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闻阿姨苦笑:“我不过评上过一回教学标兵,哪里就称得上学术权威呢?”
她羡慕我妈妈生孩子会挑时候,对于一个哺乳期的妇女,学生们还是手下留情,没有把我妈妈从床上揪起来去参加运动。我妈妈说:“可不可以这样想,这些学生的人性还没有彻底泯灭,我们国家的未来还有希望?”闻阿姨回答道:“但愿是吧。”
她们谈到了学校里的一些人。老校长被夺了权,全家扫地出门,回了农村老家。教化学的王老师肝上长了一个瘤子,可能活不过夏天。教音乐的肖老师脸皮太薄,脖子上挂一双鞋子游了一回街,当天晚上就投河自尽,尸体捞上来时根本没了人样。
老校长我认识,经常在校园里背着手倒退走路,据说是养生经验。他最大的特点是记忆力奇佳,从初一到高三两千名学生,他见一面就能记住名字。运动一来,学生们把他赶出校门,自然是对他心怀畏惧,怕他日后翻过天来跟他们算账。
化学老师到底是哪一个,我没有印象。
音乐肖老师是县城里的名人,曾经在县大会堂开过独唱音乐会,人长得娇小玲珑,辫梢上总是系两朵白色蝴蝶结,走路时目光冰冷,一般不跟人打招呼。她三十岁还没有结婚,闻阿姨背地里跟我妈妈议论过她。现在肖老师死了,闻阿姨觉得难过,因为她还没有享受到“女人的幸福”。
我妈妈唏嘘感慨:她不过在家里做了一个“月子”,学校里已经是世事沧桑。
我们院里住着一位曹叔叔,原先是县农机厂的工程师,****一开始就被打倒了,之后工厂停工闹革命,他索性做了“逍遥派”,整天躲在家里伺侯一群鸽子。他充分利用院里厕所的空间,在蹲坑对面的墙上钉了一个钢丝的鸽子笼,墙上另外打通一个排球大小的洞,通往院外的河边,供鸽子自由进出。有人蹲在厕所里办事,鸽子们便齐齐在笼子里站成一排,鸽眼对着人眼,彼此相看不厌。
曹叔叔的鸽群是信鸽,颜色灰白,体态娇小,鲜红的眼睛如镶在鼻梁上方的两粒玛瑙,看人时炯炯有神。冬天红卫兵大串连的时候,曹叔叔曾经托人带一对鸽子去北京放飞,结果回来了一只母的,丢了一只公的。这只母鸽子从此成了曹叔叔鸽群的广告,据说一只鸽蛋在外面能卖到十块钱。春阳和煦时,曹叔叔打开鸽笼,一大群鸽子飞上蓝天,在院子上空一圈一圈地飞翔,鸽哨声时高时低,时近时远,悠扬婉啭,像极了一种技巧性极高的无伴奏多声部合唱。曹叔叔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侧着耳朵听哨音,或者拍一拍手,让他的鸽子们白云一样落在对面的房顶上。这时候曹叔叔就会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很快又把笑容隐起,脸孔重新变得石头一样僵硬。
曹叔叔就是这样奇怪,脸上温柔的一面永远只对着鸽群,不会对着人群。他沉默地伺侯他的鸽子,到厕所里打扫鸽笼,把黄灿灿的玉米洒在院子里让鸽子咕咕啄食,允许鸽子们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用嘴巴亲吻他的前额和耳垂。外婆每次看到他一声不响穿过院落的模样,就忍不住要说:“这个人……哎哟,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外婆又不说了,执意闭紧她的嘴巴,身子转到另一边去,让自己不看,不想,好像担心她无论说出什么话都会一语成谶。
清明之后,曹叔叔的母鸽子丢了。那天上午他把鸽群赶上天空,之后鸽子们飞落回院子里啄食玉米,曹叔叔默默点数,发现少了一只。正是那只珍贵母鸽。他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地出门,跑遍全城养鸽子的人家,询问和打听。没有一个人知道鸽子的下落。那些人说,鸽子是认家的生灵,千里万里都会飞回去找窝,如果没有回,不是死了,就是伤了。
曹叔叔相信他的鸽子仅仅是受了伤,此刻很可能蜷缩在哪片灌木丛里,瑟瑟发抖地等待主人救援。他想了个办法,把全院的孩子们召集起来,开出悬赏条件:大家分头往各处树林和草丛寻找,谁找回鸽子,他送谁两只鸽蛋,孵出来一公一母。
我不知道这只是曹叔叔的一个口头许诺,我惊奇他有这样的本领,隔着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蛋壳,能够分辨出蛋里的公母。坦白地说,我想要一对鸽子,然后像马戏团的训鸽师那样训练它们,直到它们能够听懂我的口令,看懂我的手势,然后我带着它们到我的每一个同学家里表演。我能够想像出来齐小如李志他们无比震惊又无限崇拜的模样。
所以,我决定出门赚取这一对鸽蛋。
那时候我们那个县城几乎没有楼房,所有的建筑物都盖得非常稀疏,很多人家的房前屋后有小片的菜地和树林,河流弯弯曲曲地从城中各处穿过,宽阔处浩浩荡荡,逼窄处借助几个土墩子就能过河。从我家里到我们学校的这一段路上,四季轮换地可以见到蚕豆,玉米,山芋,麦苗。只要我们高兴,可以随意地摘一朵蚕豆花吮出花蜜,或者抠几颗青旺旺的麦粒嚼得满嘴白浆。
任何一块地里,都可能躲藏起一只受伤的母鸽,它瞪着红玛瑙一样漂亮的眼睛,惊惶失措地偷窥这个世界。它也许折断了翅膀,也许正在流血。它盼望见到我,因为我是它的邻居,也是它的主人所信任的人。
我出了家门之后,根本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往城东我的学校方向走去。将近一年没有走过这条路,眼睛里的一切居然有一点点陌生,好像沿途的房屋变矮了,河流变窄了,小石桥也变得破旧沉默了。春阳懒懒地照着路边的油菜地,菜花已经开到了尾声,花朵儿黄中夹绿,有一点无力挣扎的意思。新生的豆荚却长长地刺了出来,张扬着精力充沛的生命。
隔着油菜地,往河边走的方向,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小树林。树都是杂树,灌木居多,又无人打理,互相地牵扯拉拽着,结果就是所有的树木都细瘦矮小,东歪西斜。上学的时候我和齐小如几个人最喜欢钻在树林里捉迷藏,哇呜哇呜地学老鸹叫,把树技摇得哗啦哗啦地响,或者猫下身子在石头堆里爬来爬去,冷不防拽人的裤脚管,把人吓得魂飞魄散。树林里有一个挺宽敞的地堡,齐小如的爷爷说,是日本人占领县城的时候留下来的。连接地堡的还有一段地道,后来都塌了,只有这个钢筋水泥的地堡至今完好。齐爷爷还说,十年前全国都在炼钢铁,他们曾经想把地堡捣毁,把里面的钢筋挖出来回炉,谁知道小日本的东西质量好,一帮子人围上去,轮番用钢钎凿,用榔头敲,怎么都对付不下来,只好罢休了。我记得去年冬天赵卫星在上学路上尿了裤子,不敢到学校,又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地堡里躲到天黑,学校老师和家长发了疯地找,最后还是齐小如钻到地堡里把赵卫星拽出来了。
我所以要说到这个地堡,是因为我经过这片寂静的树林时,听到林子里有声音。我外婆总说我耳朵比兔子还尖,的确如此,我不但听到了声音,还听出来声音在地堡中,是口哨声。
口哨声?我马上想到了会吹口哨的猫眼叔叔。我不由自主地离开大路,钻进树林。哨声从地堡敞开的门洞里传出来,不是“我是一个兵”,也不是“我家的表叔”,是非常陌生的一支歌,我没有听见过。吹口哨的人自得其乐地享受着乐曲的旋律,吹得舒缓而温柔,很长的一个音含在口腔中,悠悠地放出来,一波一波地往前送,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遥远,几乎就要断线了,消失了,忽然又优美地出来了另一组音,水波一样继续往前,荡荡漾漾的,像是擦着河水,擦着空气,轻纱一般缭绕滑行。
我轻手轻脚走近地堡,先看见的是一张杂货店里能够买到的折叠式钢丝行军床,再看到一口藤皮的行李箱,然后是搁在箱子上的简单的生活用品:一只插着牙刷和牙膏的铝制茶缸,两个搪瓷的饭盆,一面碗口大小的圆镜子,一把两指宽的小木梳,一包折了封的油纸包的点心,一个崭新的热水瓶。最后,我看到坐在行军床上的猫眼叔叔,他把黑呢大衣脱在床头,只穿着那件黑白花纹的毛衣,一边悠闲地吹着口哨,一边埋头用小刀削一根树棍。他的侧面此刻看起来像一只鸟,嘴巴尖尖地撮成一个圆,脸腮缩进去,眼皮垂下来,眉弓和颧骨便显得高耸。每当他换气和吸气时,他会把唇周轻柔地打开,再慢慢地撮回,从容不迫,其乐融融。他手里的那根树棍,被他一小片一小片地削磨着,已经接近光滑。
我喊他:“嗨!”
口哨声断住,他抬头,眯眼往我这边看了看,笑起来:“是你啊。”他用手掌抹去树棍上的木屑,举起来朝我勾了一下。“进来。”
我走进地堡,闻到树棍被削皮之后的清新的树汁味。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一只受伤的鸽子?他说没有。
“你跑到这儿来找鸽子?”他似乎有点失望。
也许他认为是他的口哨声把我引了过来?
他朝我身后探了探头:“还有个小家伙呢?你的弟弟?”
我告诉他,我弟弟叫圈圈,今天没有跟我出门。我环顾着地堡里的家居用品,问他怎么会住到这里?如果他是从外地过来出差,应该住招待所。或者住旅舍也行,十字路口有一个“红星旅舍”,就在文化馆对面。
“啊哈,不行,我出来没开介绍信,哪儿都住不了。造反派检查身份很严格。”
“那么你是逃犯?”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说我真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会想到“逃犯”这个词。他说,“逃犯”他算不上,不过他还真是从南京“逃”出来的,他学校的红卫兵正在审查他的历史,他已经进了牛棚,又溜出来了,来寻找一个“证明人”,否则情况会很糟糕。
“证明什么?”我刨根问底。
“证明我是解放以后从印尼回国的华侨。我们两人是搭一条客轮回国的。”
“什么叫华侨?”
“这个嘛……就是血统是中国人,但是生下来就住在国外。”
我明白了他的普通话为什么会说得别别扭扭了。
他和他的朋友回国之后进音乐学院,他学作曲,朋友学民族器乐,之后他分到南京当老师,朋友分到我们县里的文化馆辅导群众文化。他们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开始后,归国华侨都成了“美蒋特务”的嫌疑人,他是拼死从牛棚里溜出来找朋友帮忙做“证明”的,来了之后才知道,朋友差不多跟他同时被抓走,比他更惨,连去向都不明。可是他既然出来了就回不去了,他必须死守在这儿等。
“等你的朋友?”
“不错。”
“要是等不到呢?”
“那怎么可能?”他耸耸肩。“总会等到。他不可能从人间蒸发。”
我告诉他说,我爸爸就是文化馆的人,他那个牛棚里关着他的好几个同事,我可以问问我爸知道不知道他那个朋友。
他很高兴,说这样就太好了,弄清楚朋友下落,心里就有了底,等多久都没问题。他把他朋友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李仁和——三个字恰巧我都认识。
临走前,我问他刚才吹的是什么歌?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
“好听吗?”他快乐地扬起眉毛。“印尼民歌啊,《星星索》。”
《星星索》,这个歌名就跟他的普通话一样,怪怪的。
妈妈看了纸条,想都没想就说,这个李仁和她认识,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说话有一点含混不清——原来他是印尼华侨!妈妈恍然大悟。我妈说这个人很聪明,会弹三弦,弹琵琶,敲扬琴,弹拨和打击类的乐器都能玩得转。业余时间他喜欢打篮球,有一回县机关比赛,文化馆对教育局,最后半分钟里,文化馆都已经胜出一个球了,他老先生兴奋过头,忙中出乱,“唰”地一下把一个三分球投进对方篮中!事后他还说,难怪对方球员木呆呆地看着他起步,没有一个人上前拦截呢。这事成了一个大笑柄,县里的人提到李仁和,就乐哈哈地说,是那个投“乌龙球”的呀!
可是我妈又说,李仁和目前在哪儿,她不知道,我爸同样不会知道,因为是秘密带走的,跟我爸他们不在一个牛棚里。
我妈的意思,是李仁和的问题比较大,跟我爸的“三青团”的罪名不在一个级别上。
问题究竟大到什么样子呢?我妈说不清。
我带着圈圈又去了一趟地堡,把妈妈的答复告诉猫眼叔叔。他的心态很平和,说他回南京反正也是交待问题,就在这儿慢慢等吧。
他上回削的那根树棍已经派了用场,原来是挂门帘用的。他从日杂店里买了一条草席,拿树棍穿上,当门帘挂在地堡洞口。看他笃悠悠的模样,好像要在这里打一场持久战。
圈圈头一回走进这个树林子,兴奋异常,一个人疯笑着在树枝间钻来钻去,把脸上刮了一道血痕,还出了一点点血。如果在家里,他肯定要哇哇大哭了,可是在这儿,他只是不在乎地甩了甩脑袋,接着又去抠树上的一个虫子蜕出的三角形的蛹壳。在他玩累了之后,他忽然想起“我家的表叔”,要求猫眼叔叔再吹一次。猫眼叔叔应付差事地吹了一遍,改吹他最喜欢的《星星索》。他说这个好听。他把歌词一句一句地唱出来: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我问他“星星索”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回家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眨眨眼睛,很茫然地说,没有什么意思啊,就是划船的时候船浆起落的节奏声啊。
他称赞我说,我是个爱动脑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