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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猫眼叔叔要找的人不在了(3)

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穿军装、戴红卫兵袖套的中学生,手里拿了两个五分钱的硬币,正在对着一面小镜子夹他脸上的疙瘩豆,看见我们走过去,一个箭步冲出门,伸手做一个标准的拦截动作:“干什么?介绍信!”

我抬头看猫眼叔叔,期盼他上前交涉。哪知道他的羞涩劲儿又上来了,居然红了脸,伸手把我往前推了一下:“小米,你问他能不能进去找个人。”

当然是不能啦,不用问都知道答案。从前我来见我爸爸时,都是从后墙爬窗户上去。

红卫兵看出我们的犹豫,不客气地走过来驱赶我们:“走走走,军事重地,闲人免入。”

他把牛棚说成是“军事重地”,显得他的职责多么重要似的。

猫眼叔叔在迟疑,又想进去,又不知道如何说服眼前这个牛气的中学生。

我拉了拉他的衣服,悄声说:“跟我走。”

他连忙转身,喜形于色地:“你有办法?”

我一声不响地转身带路。他也就一声不响地跟着我走。我带着他绕过围墙,兜到了我熟悉的后墙窗口。“这儿。”我说。

他左看右看:“这儿没有门啊?”

“你到窗口看看,房间里有人的话,问问他们就行。”我出了这个主意。

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走到窗口,踮着脚往窗户里面看。他的个儿比我高很多,我需要在脚下垫好几块砖头,他一块都不需要。

路边的菜园子里有好大一片蕃茄地,蕃茄正在成熟,有的半青半红,有的已经红得透亮。我很想偷偷摘一个。有一只红蕃茄就挂在我脚边上,我只要一弯腰,蕃茄就能够到我的手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舌尖上渗出酸溜溜的口水。

猫眼叔叔过来招呼我:“小米!”

“他在吗?”我问他。

他有点沮丧地摇头:“他们都说李仁和根本没有转过来。”

“哦。”

“不过,也许他刚来,关在另外的哪间教室里,别人还没有见到他。”

“对呀。”我说,“这个学校里有很多教室。”

他好像又有了希望,说他过几天再来打听,到那时候,李仁和有可能就露面了。他还拜托了窗户里的人帮他留意。

“下次还要我陪着吗?”

他轻松地耸耸肩。“都可以。”他说。

我决定陪着。我是个孩子,能为他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中午,我爸爸破例把圈圈带回家吃饭。外婆看见他们回来,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圈圈生病了还是什么,摸了圈圈的额头,又看了他的舌苔,才确信没事。而后外婆就开始发愁,冷不丁多了两个人吃饭,她还要另外地淘米洗菜,多出了不少事情。

“妈,简单点,有剩饭炒炒就行,没有剩饭下面条。”爸爸跟外婆打招呼。他眉头微皱着,表情有点凝重。爸爸是个乐天派,我还很少在他的脸上看到这副神情。

爸爸说完话,一头钻进里屋他和妈妈的房间里。妈妈已经先他一步回家,正坐在床边给婴儿喂奶。

外婆有点不满意,对我抱怨:“就这一会儿功夫,两个人还要关起门来叽叽咕咕。”

圈圈张开手,给我看他攥在手里的两个玻璃球。大概是宣传队里的哪个人送给他的吧,他罗里罗嗦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玻璃球一颗是蓝的,一颗是绿的,举起来透着光线看,很像猫眼珠。他生怕我要求分得一颗,炫耀过了之后,马上跑出门去,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拿一颗玻璃球去击打另外一颗。

我心里暗自发笑,觉得圈圈的小心眼儿还真是多。我的文具盒里躺着八颗同样的玻璃球,赤橙黄绿青蓝紫,哪一颗都不比他的差。

我整理了上午写的一篇作文,二十道计算题,两页毛笔字,随时准备着应对我妈的召唤和盘问。可是妈妈今天仿佛忘记我的功课了,她和爸爸一直在小声地谈论事情,我把耳朵支愣起来,隐约听到“李仁和”三个字。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我心里咯噔一声响,莫名其妙地发慌,心里揣了个活兔子一样。我小心把脑袋伸进房门口,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一些。

我妈很机警,一抬头发现了我。

“鬼头鬼脑干什么?”

“我……那个……作业……”

“得了,”我妈说,“你从来也没有主动交过作业。偷听大人谈话吧?”

我面红耳赤,僵立在房门口。

爸爸招呼我:“小米你过来。”

我脚步僵直地过去,两条腿像木棍一样。

“有个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最好。”

他转头跟妈妈交换一个眼色。妈妈低下头,装做看怀中的婴儿吃奶。

“那个……郭叔叔的那个朋友,李仁和,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不够聪明,所以不能够很快明白。

“他在关押他的地方自杀了。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多月,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尸体大概是被红卫兵处理的,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站着,说不出话。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句什么好。

爸爸站起来,慢慢走到我面前。“小米,你知道郭叔叔到青阳来是为了找朋友的,对不对?”

我点头。

“如果他找不到朋友,他的历史问题没有人证明,回去他就要被关起来,审查。”

我马上想到了李仁和的结局,心里又是一阵发慌。

爸爸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刚刚跟你妈商量过了,这件事情要对郭叔叔保密,先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现在不能回南京,他回去是自投罗网。”

我又高兴起来:“他要是一直找朋友,就会一直在我们这儿住下去,对吗?”

显然我的话太幼稚,因为我爸爸忍不住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让他在我们这儿多逍遥一阵子吧。等时局稳定了他再回去,也许他就逃过一劫了。运动总不会没完没了。”

妈妈补充:“这事我们不会对外婆和圈圈说,我们只相信你。”

我终于弄明白一件事:爸爸妈妈要求我对猫眼叔叔保守秘密,一个大大的秘密。我还明白,如果这个秘密泄漏了,猫眼叔叔的生命安全就有问题了。

好吧,我不会说的,我会像刘胡兰姐姐一样,打死都不开口。

可是,一想到猫眼叔叔的好朋友已经死了,他还一直蒙在鼓里,还在穿眼欲穿地等待着,盼望着,我的心里又觉得不舒服,胸口扎着一根刺一样,总想把它拔出来。

“小米,是你吗?怎么不进来呀?”猫眼叔叔背对着我,坐在钢琴的一侧。他仿佛脑勺上长着眼睛,明明身体没有转过来,却知道来者是我。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门。从前我来找猫眼叔叔,都是啪嗒啪嗒奔进去的,熟得像进自己家门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了,忽然之间就变成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他屁股没动,身体原地转了个向,笑眯眯地朝我挤眼睛。并且他伸出手臂,猴子捞月亮似的,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捞到他跟前。

我这才看到钢琴的正前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乌油油的辫子盘在头顶,额前一排刘海,黑眼珠藏在刘海下,鼻子很挺,嘴唇是厚厚的,显得憨拙而和善。

她朝着我呲牙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她笑起来很特别,左脸颧骨上有一个圆圆的浅浅的坑,好像笑涡长错了地方,抢头功一样跑到鼻梁的一侧,在嘴唇还没有来得及摆出笑的模样时,颧骨先笑出了花儿。

她是宣传队里敲扬琴的乐手。说实在的我拿不准应该管她叫“阿姨”还是叫“姐姐”。我一般管我妈妈的同事们叫“阿姨”,管她的学生们叫“姐姐”。可是她看上去比阿姨要年轻,比姐姐又成熟。这样一个微妙的年龄阶段难倒了我,我有点不知所措。

还好猫眼叔叔不那么讲究礼节,他马马虎虎地介绍了对方:“小潘。她想跟我学钢琴。”

我心里想,如果一定要称呼她,我就叫她“潘姐姐”。我认为“姐姐”这个称呼跟我的距离更近些,我比较好接受。

潘姐姐伸手摸摸我的头:“小米没有圈圈调皮,我们乐队的人都喜欢你呢。”

这句话我爱听。我立刻认定了扬琴是宣传队最好的乐器,潘姐姐就是最了不起的乐手。

猫眼叔叔这时候已经站起身,拉着我到他的床后,“哗”地一下子拉开了后窗上的碎花布的窗帘,指着窗玻璃外的某个地方:“看!”

他把我的头拨到了某个特别的角度,于是我看见屋檐和窗框之间斜着拉出了一片蜘蛛网,直径有洗脸盘那么大,径纬交错的形状像捞面条的铁笊篱,从中间的一个点开始,一圈一圈往四面扩展,在同一片蛛网上总共织出了四个同心圆。

猫眼叔叔生怕吓着了什么似的,俯身在我耳边,吐气如兰地说:“仔细看看,看到什么没有?”

阳光有一点点偏了西,恰好把屋檐下的蛛网照成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半边亮光闪闪,每一根丝线都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又好像每一个光点上都凝着一颗微型的太阳。暗的那半边,蛛网呈现出高贵的珍珠色,沉静,安详,不张扬。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蛛网有什么特别处。我外婆喜欢念叨:“蜘蛛张了网,必定大太阳。”难道猫眼叔叔要告诉我明天是个大晴日吗?

“小米你没有看到点子上。”猫眼叔叔摇着头,很失望地:“蛛网上明明织出了一排字母,是一个英文字:爱。你怎么就没有看到呢?”

什么叫“英文”?我一点不知道。猫眼叔叔真是糊涂了,他把我当成了他教过的学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但是我也发现了蛛网上有拼音字母,有一个L——“勒”,有一个O——“喔”,第三个是W的一半——“乌”,最后一个E——“鹅”。我在心里把这几个字母翻来复去地拼,怎么都拼不出他说的那个“爱”字。

蜘蛛竟然织出带拼音字母的网,真的很神奇。我琢磨这个蜘蛛曾经在我们教室的房梁上藏匿了好久,跟着我们一块儿学会了声母和韵母。蜘蛛没有手,没法儿写出来,可是它又想显摆显摆它的学问,就爬到猫眼叔叔的窗外,织出这片网给他看。

猫眼叔叔为什么张冠李戴,一定要说这些字母是“爱”字呢?我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他小时候是在印尼长大的,那个国家一定没有教过拼音字母。我真为他遗憾。

我本来因为他的好朋友的死,来见他时心里压着个大包袱,被蜘蛛网上的字母一打岔,就忘记了那件悲伤的事。我走过去站在钢琴的另一边,听他给潘姐姐讲解琴键上的音阶和音调,讲正确的手形和指法,间或听他叮叮咚咚弹出一串小河淌水般的音符,心里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