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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曹叔叔把鸽子分给了我们(1)

曹叔叔工作的那个农机厂,抢在县革委会成立之前,先把自己的革委会成立起来了。革委会成立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否则对不起厂里集体写给毛主席的那封报喜的“致敬信”。拿什么行动?当然是“复工闹革命”,也就是说,一边恢复生产,一边搞大批判。

这样,曹叔叔当不成他的“逍遥派”了,他是厂里的总工程师,造机器离不开他。

前后晃荡了半年时间,没有摸过图纸和车床,也没有嗅到工厂里铁锈和机油的味儿,曹叔叔心里很惦记他的老本行,接到“复工”的通知,立刻就有些喜笑颜开的意思。他那天送走那个来传达通知的工友,一扭头看见我在院子里,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说了话:“小米,哈哈,哈哈哈。”

我被他和煦的目光弄得毛骨耸然。“哈哈”是什么意思?妈妈教过我一个词:尽在不言中。曹叔叔对我说“哈哈”,难道他认为我什么都明白?可是他真弄错了,我什么都不明白。

曹叔叔接着自言自语:“要收心了,不能再玩物丧志了。”

我奔回家,问妈妈什么叫“玩物丧志”?我妈说,简单的回答,就是一个人玩一样东西太着迷,玩得不想学习也不想工作。妈妈不失时机地举了我的例子:比如说你吧,尽顾着滚铁环拍香烟壳,一点儿都不想写作业。

我妈就是有这个本事,任何一个不好的现象,到最后她都能联系到我的学习问题上,我对她的这个毛病简直头大。一个人偶然批评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会觉得如沐春风;一个人要是三天两头地批评一个人,那就不仅仅是碎嘴唠叨了,十足是精神折磨。

但是我到底醒悟到一件事,这就是曹叔叔对他这半年当中养鸽子的行为不满意,他觉得一个当工程师的不应该堕落成社会上游手好闲的人。也是啊,曹叔叔的工厂在城郊,他每天七点钟从家里出发,走半个小时去上班,下午五点钟放工,再走半个小时回家,累都累惨了,哪里还有时间精力伺侯鸽子呢?鸽子如果没有人好好伺侯,天天训练,又怎么能够出类拔萃成为他的骄傲呢?

所以曹叔叔决定把他的鸽子们分送给鸽友伺养后,我一点儿没有惊讶。

曹叔叔也送了一只给我,他说是只母鸽子,已经踩了窝,快要下蛋了。我这只鸽子是凤头,身体灰白,脖颈上有一圈黑毛,黑得发绿,像戴了个领圈,人模人样的。我其实很想要那只从北京飞回来的“信鸽王”,曹叔叔不肯给,他说我不会养,给我是白糟踏好东西。我再看看我手里抱的鸽子,觉得也不错,起码它比“信鸽王”漂亮。

我把鸽子扣在一只箩筐下,警告圈圈不准碰一根手指头,然后我从院子里找了些树棍儿,从家中厨房收集了长短不齐的一把细木条,再凑上些麻绳和钉子,着手打造一个小鸽笼。

我的鸽子在箩筐下面嫌憋闷,不停地“咕咕,咕咕”叫。圈圈老老实实蹲在旁边当守卫,时不时地趴在地上往箩筐的缝隙里看,把鸽子的情况报告给我:“哥它拉屎了!”“哥它不肯睡觉!”“怎么办啊小米,它要出来!”

圈圈对我的称谓一向很杂乱,时而“哥哥”,时而“小米”,看他的心情。妈妈因为他不客气地喊我“小米”,还曾经打过他,可是没用,头一掉他依然故我。外婆说他是“记吃不记打”,有几分道理。

我呵斥他:“你敢动一下箩筐,我剁掉你的指头!”

他赶忙把右手的食指紧紧抓在左手中:“我没有动,我就是看看!”

人家只是“看看”,你总不能抠掉人家的眼睛。

爸爸走过来检视我做的“鸽子笼”,他刚拿到手里,都没怎么用劲,笼子就散了,树棍木条掉了一地。

我太难为情了,脸“唰”地红到耳根。

爸爸哈哈笑着:“啊呀,你这叫鸽子笼?蝈蝈笼都比你这东西结实!算了,把地上收拾收拾,明天我到馆里找些木条儿帮你钉一个。”

爸爸肯帮我,当然是好。爸爸一向喜欢拆拆装装的工匠活,他要是出手,一定做得漂亮。

可是就在我们讨论鸽子笼的当儿,圈圈终于忍不住动手,把箩筐掀开一道缝。正在筐子里憋得团团转的那只鸽子突见光亮,激动万分地挤出牢笼,翅膀一张,平地卷起一阵风,呼啦啦地从窗户里飞出去,眨眼功夫就冲上蓝天,不见了踪影。

圈圈自知闯了大祸,没等我冲过去揍他,自己先哇哇地哭翻了天。他这么一哭,我想上前踢他一脚都不便当了。

“叫你别动手别动手!你不动手会死啊!”我心里一委屈,声音里也带出哭腔来。我哽哽咽咽地、同时也是恶狠狠地要求他:“赔吧,赔我一只鸽子!”

圈圈的哭声一下子放大得炸人耳朵,一边揉眼睛一边喊:“妈妈呀!”

我最恨他的就是这一点:碰到一点点事情就要喊妈妈。他以为妈妈是他一个人的妈妈,任何情况下都会毫无原则地偏向他。

我气恨恨地警告他:“喊毛主席都没有用!”

我爸爸在家庭矛盾中一向做和事佬,他开始安慰我们,说鸽子是认家的动物,从小在这个院里长大,飞出去转一圈,还会飞回来的。

“要是飞不回来呢?”我必须做这个假设。

“怎么会?”爸爸说,“它的一个姐妹从北京还能飞回家呢。北京多远?一千多里路啊!”

这个理由说服了我。我相信我的凤头鸽子不至于在青阳城里认不得家。

我一直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朝着天空看。傍晚的时候,鸽子还真是回了家。不过它很警惕地停在屋顶上,咕咕地走来走去,怎么都不愿意落到院子里。我先洒了一把玉米粒,又洒了一把米,都不行,它站在屋檐口,肌肠辘辘地探头往下,又把脑袋歪来歪去地苦苦思考,还是决定观望为妙。

曹叔叔放工回来,我向他哭诉。他马上抓了一把玉米走到院子里,一边朝屋顶上的鸽子扬手,一边“咕咕”地发出召唤声。还是不行,鸽子变得不肯听他的话。

曹叔叔叹口气:“瞧,我把厕所里的笼子拆了,它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这就是说,凤头鸽子很清楚自己无家可归的现状,它从此要把宿营地点选在屋脊上。

还好,第二天我起床后,发现院子里洒的玉米粒已经没有了,而屋顶上另外多出了一只鸽子,它和我的凤头鸽相依相偎,互相亲热地为对方梳洗羽毛,一边还在呢喃不止。我想这一定也是住不惯新家而出逃的勇敢者,它们两个商量好了选择流浪。

我每天都会在院里洒下足够数量的玉米粒,两只鸽子便寻找没有人看见的时机飞下来啄食。我的心里多少有了安慰:算是我正在饲养着它们吧。

有一天我从文化馆里回来,没有听到屋顶上的咕咕声。外婆心惊胆战地告诉我,鸽子被坏人盯上了,那些人在围墙外面用弹弓打鸽子,看见鸽子从屋顶掉下来,呼啦啦地冲进大院捡起就走,拦都拦不住。“简直就像强盗啊!”外婆说。

我悲愤不已,问外婆说,这些人是不是之前打伤我眼睛的人?

外婆摇头:“不知道。”又说:“我看他们像五湖四海。”

外婆突然又提起那个令人心惊的名字,让我一身的汗毛都乍开了。我想,如果真是“五湖四海”,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只要了鸽子的命,没有要我们的命,已经万幸啦。

锅盖揭开了,一股粽叶和糯米的清香裹挟了滚滚的热气喷薄而出,厨房顿时氤氲在乳白色半透明的雾霭中,头发、眉毛和眼睫毛梢都沾上了细密的水汽,变得湿润和沉重,鼻翼使劲地张开,贪婪地嗅吸香气,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鼓舞,高声歌唱。

敞开的大号钢精锅里,喜气洋洋地躺着满满一大锅刚煮熟的粽子。粽子的种类有白粽,赤豆粽,红枣粽,每一种都用不同的扎线区分开来,它们肩靠肩背靠背,挤挤挨挨,碰鼻子咬耳朵,团结成一副亲密无间的状态。

我妈妈左手拎着一个张开口的网袋,右手握着一双筷子,回头问我爸:“几个?”

“五个吧。要么六个?”他又转头询问外婆。

“拿十个。”我妈妈拍板做主。

十个粽子装进网袋里,钢精锅里的内容顿时浅了一层。圈圈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冒热气的粽子,我都能听到他用力咽唾沫的声音。

外婆啧一下嘴:“要是糯米敞开供应……”

事实上糯米没有敞开供应,所以这个端午节我们家里总共只有这一锅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