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静谧深沉的雪夜。有一支边防战士和民兵组成的巡逻队伍,脚踏滑雪板,穿过黑色的灌木丛,风驰电策般地飞旋,身上斗蓬随风飘起。跟着巡逻队伍飞奔的,还有一只狗。那天边正泛起玫瑰色的晚霞。
这是一幅画,一幅题为《北疆雪夜》的北大荒版画。我最早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看到它,在兵团俱乐部的美术学习班上。作者是个俊朗沉默的哈尔滨青年,他叫李璞,来自六师61团的一个电影放映员。这幅画后来参加了庆祝建国25周年的全国美展,同时参展的还有他的另一幅作品《垦荒新曲》――起重机正从汽车上吊下一台台的拖拉机,那成排的拖拉机开向荒原深处。以后在北大荒版画的画集里我也看到过这两幅画。
在苍茫混沌的天空中,昏黑的乱云在翻滚,圆月穿过云层透露银辉,有一只苍劲的白鹰飞过乱云,飞向遥远的天际。
这也是一幅画,一幅题为《白鹰》的流彩画(软版画),为画家独创的新画种。它展现在1988年6月在日本东京举办的24届亚细亚国际大展上,并荣获大奖。后来这幅画又展现在法国巴黎举办的画家的个人画展上。这幅画的作者是旅日的着名中国画家李璞,当年的那个知青放映员。
这种神奇的身份和画风的转变,让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一次老知青聚餐会上的邂逅,都让我们想起了当年在兵团俱乐部的相识。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和家乡建成了版画博物馆信息,让他归心似箭,下雪的日子,他回来了。在挂满新画的哈尔滨故居里,他对我从头说起――那写在大地和天空的“流彩”人生。
这个和共和国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璞,他的少年在道外的大杂院中渡过。他最早的“版画作品”是把刻在木板上的古代小人,再印在硬纸版上,然后剪成园形,和伙伴在地上“煽”着玩。后来他画的一个戴着滑冰帽的小孩子在雪地上点鞭炮的水彩画被美术老师王莲送到市里参赛,得了二等奖。但他更有兴趣是装矿石收音机,从小想当科学家。上中学之后,李璞的一手美术字大有用武之地,班级的墙报,校园里的大标语都是他的手笔。他的班任章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的政治激情把全班同学都点燃起来了。1966年6月,北京女24中的学生给毛主席写信,要求废除高考制度。李璞所在的初三毕业班也能毛主席写了一封信,都要求上山下乡,那封真诚的信,被18次列车长捎去北京。那时社会上并没动员在校生下乡。在学校和家长的劝阻下,他们那一班还是走了15人,其中就有李璞。本来母亲把户口薄藏了起来,可他拿着购粮本到派出所“骗”出了户口。7月12日,他们一行160多人,作为这个城市****中第一批下乡青年,在靖宇大街游行一圈就从滨江站上车,到桦南县的曙光农场落户了。当时16岁的少年的李璞豪情满怀,意气风发。
“然而无所不再的政治风暴也让农场失去平静,我们刚到农场一个月,没下乡的同学又来串联,说你们被走资派骗了,还要回校闹革命,我们又跑回学校。后来农场又来信了,麦收了,要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又跑回来干活了。这样来回折腾了一年多,许多人再也不回来了,可我却在农场扎下了根。父亲因****问题总被批斗,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已讨厌了城市里没完没了的运动。我跟着大伙进山伐木,到山里拉石头,什么样苦活累活都干过。那时我又瘦又高,一干活就饿,曾创造过一次吃16个馒头还喝5碗粥的纪录!我的光荣纪录是为全连每个职工的家里的窗户和门上都喷上毛主席的画像,那模子是我自己刻的。那时我还是连队的文化活动极积分子,连队排了一部小歌剧,让还算高大英武的我演男一号――解放军,可我总跑调,有损英雄形象,只好让我去演反一号――特务,那唱词只有两句:‘老鼠爬竹杆,越爬心越跳。’这回跑调了正,丑化了故人。”
说着李璞竟笑了起来,他说到日本快20年了,国内最值得回忆的还是北大荒的那些日子,苦难都淡了,可快乐总能想起。笑对生活,可能是一个艺术家最基本的品质。他又讲起向抚远荒原进军的难忘岁月。1968年12月26日,李璞和曙光农场即31团的先遣队一行12人,从桦南乘火车到福利屯,再乘汽车到七星,然后坐上爬犁冒着“大烟炮”向抚远荒原进发,那爬犁上装着柴油、米面、行李、炊具和半骟猪肉拌子。那时只有一条战备公路从富锦通向荒原深处,他们沿着公路前行,前面一片迷茫,风声呼啸,冷风剌骨。他们坐一会爬犁,再跟着跑一会儿,生怕冻僵了。终于在天黑前,先遣队在路边看到一根写着“61团5连”的木桩,那就是他们的营地了。他们马上动手卸车,支帐蓬,砍桦树杆搭床,又点起柴油炉子,再生火做饭。当第一缕炊烟在荒原是升起时,这片处女地变成了他们最亲密的家园了。那一夜门外风声凄历,帐蓬内炉火通红,李璞在油灯下还写了一首诗《初踏北大荒》——
开天辟地乃盘古,始造万物定八方。
七方人烟乐千年,独留一方北大荒。
山存古木泽有鱼,浩原鸟飞熊鹿忙。
夜静星月挂苍穹,点点凶光是群狼。
春夏万绿秋金黄,冬日一片白茫茫。
黑色沃野生百谷,剌骨寒风壮儿郎。
放眼弧形地平线,忽闻阵阵野花香。
桦林醉倒多情汉,醒来不知梦何乡。
画家是先有诗情后有画意的,那画意就是他写在帐蓬上和后来建起的土房上的“屯垦戍边”、“热爱边疆、扎根边疆”的标语和“欢迎新战友”的大字块。第二年春天又来了三批一百多名知青。当年的七月,团领导陪着上海知青慰问团来连队参观,那墙上的欢迎标语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你们连谁的字写得这样好?”团里宣传股的么万和干事打听出了李璞的名字。当年11月,团里组建电影队,已经有两个人了,正缺一个能写会画的,么干事就想起了5连的那个姓李的小伙儿,上面有人说了:“听说他父亲是****!”老么说:“他表现挺好,重在表现嘛!”就这样李璞到团里报到了,住进那栋电影队的活动板房。
从此,李璞背着8毫米的放映机跑遍了方园百里的二十几个连队,他坐过汽车、拖拉机、马车,还自己拉过平板车。披风戴月,爬山涉水,看日初日落,观风起云涌。李璞如自由的鸟飞翔在广袤的天地。他领略了壮丽的荒原奇景,发现了那天边的地平线竟和海平线一样是孤形的,也验正了“长河落日圆”和“大荒孤烟直”。大自然是画家的最好课堂,他满怀敬畏,仔细地观察,静静地思索。对眼前变幻的美景的观察就是他具像的写生,对大自然观察后的思索就是他抽象的描模。李璞为了观察那林中的美景曾迷路了,最后饿得把身上带的牙膏都吃了。为了俯瞰荒原的广阔,他竟爬上高压线杆;为了拍摄农场的全景,他还爬上30多米高的烟筒,这时他已把生死置之肚外了。
无论对北大荒宏观的展望还是微观的琢磨,都铭刻在他的心中展现在他后来的作品中。其实放映员的工作并不都浪漫,也是非常辛苦和危险的。他曾两天三夜不睡觉,走遍二十多个连队放映《看不见的战线》。也曾替悃倦的司机开车,有惊无险地把车翻到山沟里。他曾深切感受了兵团战士们对文化的渴望,放了无数遍的“老三战”,让边远连队的战士们百看不厌;为了看那部彩色宽银幕的《卖花姑娘》,大家从几十里外赶到团部看露天电影,大雨如注也没人离开!那时他下了决心,就是一辈子当放映员,他也不离开北大荒。
有时机会也会偏爱老实人。1970年6月,兵团在佳木斯办了第一期美术学习班,李璞代表6师参加。被称为“黄埔军校”的兵团美术学习班在那个文艺凋零的时期,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大城市有艺术才华的青年,研究艺术,创作作品,真是功德无量!参加学习班的一些人后来成了中国新时期优秀的画家,发挥了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李璞得天独厚地参加了四期学习班,第一次接触版画艺术,学会了创作版画作品。这是由1958年转业的部队画家创造的“北大荒版画”,它以“粗犷写实,浪漫抒情,色版造型,色彩厚重”的画风在中国艺坛上独树一帜。在兵团俱乐部那栋间陋的大楼里,阳光温暖,春风拂面,老一辈北大荒版画家的经验和同辈人的灵感溶进了李璞的处女作又是成名作的《北疆雪夜》、《垦荒新曲》、《三九花开》中了。
大气精巧的构图、鲜明丰富的色彩和真实浓郁的生活气息,使它们成了“新北大荒版画”的代表作品。也就在这个朴素真诚的艺术圣地里,他结交了同是知青的画家赵晓沫、赵仁、刘荣彦、周胜华、张朝阳、陈玉平等,并和他们一起成为第二代“北大荒版画”的骨干画家。他们的经典作品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也留在了中国版画史上。在1974年的全国美展的430件参展作品中就有20件北大荒版画!他们和老一代北大荒画家一起创造了奇迹。
学习班结束以后,已经小有名气的画家李璞又回到了61团放电影。那时正处在大返城的高潮,家里给他办好了回城接班的手续,但他回绝了,因为心思都在北大荒版画的创作上了。1978年他以“两优一良”的最好的考试成绩和四次参加全国美展的业绩被鲁迅美术学院录取。在以后四年的学校生活中他以超常的勤奋和刻苦,恶补美术理论和基本功,同时坚持创作,成为成绩突出的学生。在一次辽宁省的青年美展中他竟有6幅作品入选,展览一结束有的作品就被人“偷”走了。在学校生活中还有一个重大收获,就是赢得了染织专业的年轻漂亮的女生陈美艳的芳心。这个哈尔滨的小知青是先喜欢他的作品后爱上他这个人的。她是他的伴侣更是他事业的助手,二十多年如一日。
毕业后,李璞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北大荒版画的创始人晁楣担任主席的黑龙江省美协当专职画家。他继续在北大荒版画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而且成绩不菲,仍然是本省参加全国和各级美展及获奖最多的画家之一。李璞开始有些不满足,他在充分地掌握了这种版画的创造手法和技术手段的同时,也看到了它的局限性。他要创新,他知道一个艺术家的生命价值是在不断地创新中实现的。对于他热爱的版画,无论在创作内容创作手段上,还是在质材和技术上都要所突破。那一阵子,他进入上秘密试验阶段,在省文联那个花木葱郁的大院里,最后熄灭的是李璞画室的灯光。
同住一个大院的晁楣看着李璞早晚接送儿子上托儿所,一整天忙活家里的事,很着急,便对他说:“李璞呀,你不能总这样,要好好画画呀!”李璞笑着点头。过不久,李璞找晁主席看看自己的画,他打开自己画室和他借的另一间画室的门,那挂在墙上的几十幅作品竟让老先生大吃一惊!他从来没看过这种色彩变幻无穷,表现手法奇异无常的作品,是版画,是水彩画,是油画?他一时难以界定,但是这位资深的版画大师惊喜地预感到,一种新的绘画形式,一种新的画种可能诞生了!对这种新画种如何定名,他带着李璞和他的画到了北京,去请教中国版画界的最高权威。1987年12月19日,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版画艺委会主任彦涵教授作出这样的评语:“李璞的新画法创造性地产生特异的美感,尤其在色彩方面妙趣横生,堪称可贵。”他欣然为新画种题词:“当今首创软版艺术”。转年2月,李璞的软版画个展在黑龙江美术馆举办,这是由中国美协联合中国版协、省美协共同承办的美术界最高层次的展览,意在向全国推出一种具有专利性的新画种。晁楣先生在展览的前言中对这种画作出了艺术上的概括:“在李璞的软版画作品中呈现的那些疏密有致的肌理效果,丰富维妙的色彩变化,奇特莫测的线面组合,具象和抽象的混杂、现实和虚幻的溶汇,那氛围、那意象,那似乎有点捉摸不定的视觉心理感受,把人们溶进一个无限神奇的艺术境界。”当日新华社发出通稿,向全国公布了一个新画种的诞生。从此软版画被业内承认,影响渐增。
近年又有美术评论家和艺术鉴赏家把李璞的这种新画种称为“流彩画”,他们认为,李璞使用的新方法,不仅是创造了版画的一种版型,而是发明了一种新画种,因其作品非全部用版画形式完成,又无完全相同的复数作品,主要特别是使画面的色彩移动,形成色彩自然交流的效果,因此定名为“流彩画”更准确。这又验证了老子的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实有了好孩子起什么名都可以。
1988年那个樱花盛开的春天,李璞带着他的软版画(流彩画)东渡日本,一面在东海大学美术科版画专业攻读研究生,一面继续自己对新画种的创新。几个月后,他的作品《白鹰》在亚洲的大展中获奖。他的名字出现在日本最重要的媒体《每日新闻》、《朝日新闻》、《产经新闻》上,着名女主持人岸由卡在日本最有地位的美术刊物上,发表对“具有独一无二技法和独特的表现风格的画家李璞先生”的专访。日本着名美术评论家小野田耕三郎说:“李氏作品以独特手法,描写了一个神密梦幻的世界。”日本O美术馆馆长谷川荣说:“在中国以写实为主的画界中,他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李璞的软版画在进入展厅的同时也进入了艺术品市场,日本最有实力的“三井物产”的副总裁水民护郎先生的办公室展几乎成了李璞作品的展室,许多艺术收藏家看到了李璞作品的潜在价值,他们争相购买。有一次画展,李璞展出的30多幅画全部销出。新大阪最高的大厦宇宙塔收藏了他的一幅大画挂在43层的大堂里。日本着名的文化城市藤泽市设有李璞作品的常设展示。有远见的知名画商和他签订了十年销售他作品的合同,随之他的作品进入欧美艺术品市场。1997年6月在巴黎举办的李璞的画展上,又让欧洲的美术界看清了这位中国画家沉静的性格和激越的作品。
当然在最初踏进这个优雅又残酷的国度时,李璞也经历了苦难,他曾到高级写字楼当清扫工,因为不懂日语扫错楼层,只干了一天就被解雇。他也曾到汽车生产线上搬过沉重的部件。他的第一笔收入来自给日语学校的女教师久保幸子刻名章。和李璞一样先后到日本求学和创业的还有北大荒的知青画家李滨、刘宇廉、励中发、张强、尤劲东、方振宁等。在这个国际化有艺术传统的国家里,知青画家们展示了自己也学到了别人,在研修中以自己成熟的作品走向了世界。同时他们也在激烈的竞争中经历了人生的磨砺而强大起来。
历经风雨,痴心不改。不改的是对北大荒的深情,不改的是对艺术永远的追求。李璞又回来了,带着叶对根的思念。他走过了这个世界许多艺术之都,他还要走下去,但他仍觉得家乡这片沃土最好。他要为家乡的文化艺术大树浇水、培土,让它长得更大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