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明看着太阳蔫头耷脑地坐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解气。
下课以后太阳冲到周学好的座位上,忿忿地大叫:“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自己是结巴,读书读不起来,还嫉妒别人,挑别人的刺!”
周学好解释:“我我我不是挑刺,我是真真真觉得……”
单明明拦住他的话头:“周学好你怕她什么?挑刺又怎么了?她是皇后还是公主?说不得碰不得?”
太阳有点怵单明明,不敢再接他的话,哼着鼻子,头昂昂地出了教室。
单明明转头埋怨周学好:“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呀?她读得嗲兮兮的,让她嗲兮兮好了,关你什么闲事呢?又不是你当老师,你来上公开课。”
周学好一脸固执:“你你你们都听不出来她不对,我我我听得出来。凡凡凡卡的爷爷跟我我我的爷爷多像啊!凡卡爷爷有两两两条狗,我爷爷也有一条狗。凡凡凡卡爷爷冬天带凡卡去砍圣诞树,我爷爷夏天带我去钓鱼。我我我爷爷也喜欢抽烟,咳嗽,教教教我数数儿……我我好想我的爷爷,好想乡下的老家……”周学好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单明明是最见不得别人眼泪的人,一看见周学好眼圈儿红,他心里就不自在。所以他连忙找一个借口,溜出教室去了。
走廊里拥着好几个班的人,踢毽子的,抱着一条腿蹦来蹦去玩“斗鸡”的,大声争论昨晚电视节目的,趴着栏杆望风景的,闹成一片。吕晓晓拿着一沓子“圣斗士”的画片找人交换,看见单明明走过来,连忙缠上了他。单明明说:“去!”吕晓晓就大叫:“干什么呀干什么呀?你生病在家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呢,还带了两个苹果。”单明明回答他:“下次你生病,我也去看你一次,带三个苹果。”吕晓晓无话可说,退到栏杆边站着,很委屈的样子。
单明明一直走到栏杆顶头没人的地方,转过脸问肩上的杜小亚:“你说怎么办呢?周学好心里很难过,我不想让他这样,我想要你帮帮他。”
杜小亚爽快地回答:“那我们就来帮帮他。”
“可是怎么帮?”单明明糊里糊涂的。“是周学好想读《凡卡》,又不是我。总不可能让我替他读吧?再说我也读不好啊,我还没有在公开课上读过书呢。”
杜小亚想了想:“没事,上公开课的时候,你让他大胆举手好了,我能有办法。”
单明明将信将疑,觉得这件事不像把活螃蟹变死那么简单,毕竟牵涉到周学好、文老师、太阳三个人。而且,万一周学好读书的时候结巴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了,文老师的公开课就算没戏了。公开课一上砸,不光是文老师丢面子,全班、全校都跟着丢面子。天哪,单明明是个有集体荣誉感的人,他可不愿意看到如此糟糕的一幕。
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单明明对周学好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喜欢《凡卡》,就在心里默读好了,使劲读,读得滚瓜烂熟!”但是他没有提公开课上让周学好大胆举手的事,不是不想说,是不敢。
周学好就有那么点失望,很不甘心的样子:“默默默读啊?读给我自己听啊?”
单明明启发和教育他:“默读不好吗?是你喜欢《凡卡》,不是别的什么人,喜欢就是让自己高兴,自己读给自己听,多舒服!”
周学好拧着脖子,还是转不过弯来。
单明明循序渐进,再打一个比方:“比如说吧,大夏天的,你渴得嗓子冒烟,这时候手里忽然有了一杯冰可乐,你是想分给全世界每人一滴呢,还是一个人咕咚咕咚喝光?”
“当当当然一个人喝光!每每每人一滴顶什么用?喝了更更更渴。”
单明明用劲拍一下周学好的肩:“那就行了!一个人喝你的可乐去吧。”
周学好跟着又有了一个疑虑:“如如如果有人比我更想喝呢?”
单明明说:“问题是没有人要喝你的可乐,嫌味道不甜。”
周学好这回是彻底的无话可说。他认了命,并且接受了单明明的建议:喜欢就读给自己听。
很多的时候,周学好下课以后不离开座位,他无声无息地坐着,面前摊着《凡卡》的课文,眼睛专注地看着,嘴唇微微地蠕动着。每读一遍,他对凡卡的命运就有了更多的同情,对俄罗斯的乡村有了更多的喜爱和迷醉。你比如这一段吧,作者写得多么有趣:
他也给狗闻鼻烟。卡希唐卡打个喷嚏,皱一皱鼻子,委委屈屈地走开了。泥鳅为了表示有礼貌,没打喷嚏,只摇了摇尾巴。天气真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清澄、爽朗。夜色很黑,可是整个村子和那些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一身银白的树木、雪堆,全都看得见。整个天空布满快活得直眨眼睛的繁星;天河很清楚地现出来,看上去,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
周学好还特别喜欢砍枞树的那一段描写:他想起祖父总是上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枞树,而且带着孙子一块儿去。遇到那种时候多么快活呀!祖父发出卡卡的咳嗽声,冰也发出卡卡的爆裂声,凡卡瞧着他们,就也卡卡的咳起来。往往在砍枞树以前,祖父先抽完一袋烟,再闻很久的鼻烟,瞧着冻僵的凡卡直乐……小枞树披着重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瞧它们当中哪一株该死。冷不防,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野兔,沿着雪堆像一支箭似的窜过去……
祖父忍不住叫道:
“逮住它,逮住它……逮住它!嘿,短尾巴鬼!”
周学好读着读着,就忍不住缠着单明明,结结巴巴跟他讲一些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事。乡下的爷爷抽的不是烟斗,也不是鼻烟,而是水烟。烟台由白铜铸成,光亮得能当镜子。爷爷一端烟台,就冲小孙子喊:“火!”周学好赶快爬上椅子,从桌上的青瓷笔筒里抽出一根芒纸捻,到灶台上点着火,甩去火苗,小心递到爷爷手上。爷爷用手捻啊捻的,把纸芒捻得很紧,然后对准嘴巴“噗”地一吹,火苗“呼”地一声就重新起来了。爷爷一边烧着黄灿灿的烟丝,一边含住细细的烟嘴,“咕噜噜,咕噜噜”地连抽几口,嘴巴闭住不动,好久才张开一个小口,长长地、悠悠地吐出烟来,满脸的皱纹跟着都张开来了,印堂发亮,两眼放光,好像他的日子美得赛过天堂。
单明明神往地问他:“下雪天也逮过兔子吗?”
周学好回答说,兔子没逮过,因为他们那儿的乡下很少下雪,但是夏天下河摸过鱼。摸鱼才有趣呢,小鱼儿会把他的脚趾头当食饵,叭嗒着嘴巴去啃,啃得人忍不住要跳起来。虾子们眼睛很大,眼神却不好,愣往人的腿根上蹦,又疼又痒,还弄得人一惊一乍。要是摸河蚌,只须用脚踩,踩到了用脚趾头夹起来。趟螺蛳呢,偶尔会趟到沉在河底的宝贝:漂亮的碎瓷片啦,玻璃珠儿啦,小铜勺啦,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钢笔……周学好叹着气说:“乡乡乡下多好玩啊!什么时候我我我带你到乡下去,找我爷爷去。”
单明明说:“我们拉钩,你不带我去就是小狗。”
他们头顶着头,眼睛对着眼睛,郑重其事地拉了钩。
公开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校长就亲自领着两个校工,把校园各处又打扫一遍,支出两块“欢迎全省各校特级教师莅临指导”之类的标语牌。文老师骑着自行车到校的时候,全体老师眼前都蓦然一亮:文老师一身黑呢制服,脖子上搭一条深红围巾,头发用摩丝打过,整整齐齐梳向脑后,下巴和脸颊刮得略见青色,整个人显得洁净和端庄。李小丽跟他开玩笑说:“文老师好像又当一次新郎倌了!”文老师就笑着回答:“都是我太太的主意,她说这是代表本市本校的形象问题。”校长在旁边直点头,嘴里连声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