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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石破天惊的一瞬(3)

八点钟刚过,一辆大客车把听课的老师们送进校门。总有六七十个吧?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很快坐得水泄不通,人们身上的热气把四周弄得暖意融融。后面进来的老师们坐不下,干脆拎着椅子顺走道一字排上去,每排课桌边附加一个,仿佛六年级三班凭空多出几列年长的学生。坐在单明明身边的是一个胖胖的、面容和善的女老师,梳齐耳的短发,穿一件素格花呢外衣,衣襟上别一枚亮晶晶的熊猫胸针。开始单明明很紧张,浑身都不自在,眼睛也不敢往旁边看。后来女老师主动跟他搭话,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兴趣爱好,还夸奖他画在包书皮上的一架飞机图案比例很恰当,有点功力。单明明的情绪才慢慢松驰下来。

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拎着写满板书的小黑板从教室外面进来。文老师一进门,教室里嗡嗡的交谈声立刻停止,像冥冥之中有人站到台前作了指挥。偌大的空间里,除了偶尔的咳嗽声之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或许极度安静让文老师有了一点压迫感吧?他站在讲台上,短暂的时间里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把手里的小黑板直接挂在大黑板上好,还是暂且放在地上好。后来他决定先放在地上,背过写满字的一面,靠墙竖着。经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他很快平静下来,说一声“同学们好!”跟着宣布:“我们今天要学的课文是――俄罗斯伟大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名作《凡卡》。请同学们翻到课文。”

他手里拿着书,眼睛并不去看它,在讲台上慢慢地来回走动着,先讲了有关契诃夫的生平,他生活的时代,他的主要作品和成就,他在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中的地位。然后他又讲《凡卡》的时代背景,当时的社会制度,地主和农民的关系,店主和学徒的关系,以及西方有关圣诞节的一些习俗。最后他说:“我们现在先请同学把课文表情朗读一遍。”他抬了头,目光在教室里巡视,微笑鼓励道:“谁愿意做这个幸运的朗读者?”

按照事先的布置,此刻,班上大部份同学都应该踊跃举手,然后文老师好像有一个斟酌过程似的,略微沉吟一下,再点出太阳的名字。一切都可以做得水到渠成,自自然然。

可是,意外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可能发生啊!声势这么浩大的一堂公开课,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坐满了陌生老师,气氛如此紧张和严肃,连久经沙场的文老师都感觉到了拘谨和不安,何论十几岁的孩子呢?文老师的这句话说出来好一会儿,教室里没有任何反应。本来应该举手的那些同学,此时都像被神人点了穴道一样,头低着不敢看文老师的眼神,左边的胳膊僵硬在课桌上,重如千钧,怎么也举不上去。有人还在偷偷回望太阳,期望她的胳膊先竖起来。太阳的胳膊竖起来了,别人也就敢跟着举手了。要不然,万一太阳怯了场,在她前面举手的每个人都有被点名朗读的可能,那是多么吓人啊!

偏偏太阳还就怯了场。从小参加“小红花艺术团”、大大小小的舞台上从不露怯的明星人物太阳,这一回莫名其妙地胆怯了。她的一张俏脸红如熟柿,眼睛死死地盯住桌面,嘴唇咬出白印,鼻尖上密布了细细的汗珠,身子一动不动。

文老师非常尴尬。第一个问题提出来就遭遇冷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的。当初定太阳朗读课文,不是因为她读得最好,是因为她最有出场经验,可以轻轻松松开个好头,给大家做个榜样。可是她今天怎么回事呢?生病了?嗓子突然失声?情绪不稳定?故意要让老师难堪?

文老师在一瞬间里又统统否定了这些念头。他想,不可能啊,一切都不可能啊。

文老师期待地望着太阳埋下去的那张面孔,柔声提醒:“有同学敢带一个头吗?读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们是在学习,学习本身就是一个由难到易、从错误到正确的过程。有谁愿意试试?胆子大一点,不要怕!”

太阳的头埋得更低,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泪珠儿随时都会滴落在课桌上了。

局面简直不可收拾。文老师的脸色也在一点点发白。再僵待几秒钟,他就准备孤注一掷:点名。被点到名的人,无论读得好坏,都不可能当场拒绝老师。但是不到万不得巳……

忽然文老师吃惊地睁大眼睛:在一片黑压压低下去的脑袋间,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满堂沉寂中,这只手举得特别豪迈,特别急切,也特别诚恳和自信,旷野中突兀而起的一株小树似的,倾刻间吸引了教室里所有的目光。

文老师愣怔片刻,不能不点了周学好的名字。他实在不愿意点这个学生,众目睽睽下又不能不点,这使他的心里瞬间涌出一种被枪杀的绝望。他想他的这堂公开课肯定是完了。

同时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单明明,他死活也想不到自卑成性的周学好会这么大胆,敢在文老师事先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再一次地举了手。周学好疯啦,他喜欢这篇课文喜欢得疯啦!单明明牙疼样地吸了口冷气,简直没有勇气去看周学好被点名后的表情。

可是奇怪呀,周学好已经不慌不忙地读完了开头一段,他居然一个结巴没打!他读得从容而且自信,声音厚厚的,低低的,略微带了一点沙哑,饱含感情,轻重缓急都很到位。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宽大温暖的阶梯教室里悄无声息,只有周学好沙哑而发抖的声音回旋往复,树叶一样地飘来荡去,撞击人们的耳膜,发出嗡嗡的轻响,乃至引起心灵上的呼应和震颤。周学好的开头就好,越读越好,到后面就完全地把自己投入进去,好像他自己就是凡卡,课文中的爷爷是他的爷爷。

“来吧,亲爱的爷爷,”凡卡接着写下去,“求你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求你可怜我这个苦命的孤儿吧。因为在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而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拿鞋楦头打我的脑袋,打得我昏倒了,好容易才活过来。我的日子过得苦极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叶果尔卡,问候马车夫。千万别把我的手风琴给别人。”

万卡把写满字的信迭成四折,放进一个昨天晚上化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面。

他想一想,拿钢笔蘸了蘸墨水,写上地址:

寄交乡下爷爷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过一个钟头,因为有了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他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爷爷,搭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尾巴……

最后的一段话,周学好是小声念出来的,用真正做梦一样的声音念出来。他念完之后抬起胳膊,毫不害羞地当众擦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坐下去。他的眼睛迷迷朦朦地望着教室尽头的什么地方,好像还沉浸在凡卡的世界当中,一时半会儿回不到现实。

教室里沉默良久,单明明身边的胖老师忽然举起双手,轻轻地鼓起了掌。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被提醒了,大家都兴奋地鼓掌,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周学好。满教室的人情绪高涨。单明明替他的好朋友激动得脸都红了。

因为有这个激动人心的开头,后面的课上得无比顺利,学生和老师的情感都不止一次地进入高潮,人们的思维被充分调动起来,分配了任务的和没有分配任务的,大家抢着举手发言,恨不得别人都成了哑巴,只他一个人能够说话才好。

下课之后,文老师特意从密密的桌椅间挤过来,挤到周学好身边,揉一揉他的头,又笑笑,表示感激和感谢。

单明明把周学好堵在座位上,一迭声地问:“怎么回事啊?知不知道你一个结巴都没打啊?”

周学好似乎也对此感到惊奇:“真真真的?我我我没结巴?”

单明明肯定地说:“你没结巴。我真不知道当时你怎么敢举手的?你胆子真大。”

周学好迷迷糊糊地回想当时:“好好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喊:举手!举手!我我我就举手了。我真的是……”

单明明猛然醒悟:杜小亚帮了他的忙!单明明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撒腿往教室外面跑,跑到背静无人处,他站住,扯着嗓子用劲喊一声:杜小亚!我要替周学好谢谢你!

杜小亚就在单明明的肩上笑,声音小小的脆脆的,弄得单明明耳朵发痒。单明明于是跟着他哈哈地笑,一个人在操场边上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喝醉酒的傻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