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师在班上宣布,下星期他要上一堂语文公开课,前来听课的老师不但有本市的,还有从苏州、无锡、南通、连云港等等城市赶过来的,大家会轮着听课,再轮着上课,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转悠,实实在在是一次小学优秀语文老师的比武大赛。“所以,”文老师郑重其事说,“下星期的公开课很重要,非常重要,关系的不仅仅是我的个人名誉,更多的是我们学校,甚至我们全南京的名誉。公开课一定要上好。无论如何要尽善尽美。上得好要上好,上不好也要上好。”
单明明听得很奇怪:上得好当然会上好,可是上不好怎么又能上好呢?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吗?如果是自己写在作文里,文老师一定会用红笔粗粗地划出来,然后打上一个大大的岔,然后批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不通!”做大人的就是这样蛮横,不准许孩子做的事,他们自己却能够随心所欲。
文老师强调了公开课的重要性之后,校长又亲自赶过来给全班同学打气。校长不无狡猾地说,学校把这样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六年级三班,是相信三班的同学有这样的水平,也有这样的素质,不会给老师和学校丢脸。换一个别的班级,他才没有这么放心呢。校长还说,争取到这样一堂公开课的机会不容易啊,这是全省范围的示范教学,从前都是由师范附小、北京东路小学这样一些名校担当的任务啊,大家可千万不能够掉以轻心啊。校长这番话,说得全班同学心里既兴奋又沉重,一个个好像倾刻间就成了历史名人,成了天降大任于身的人。
公开课年年都有,就像“六一”节年年要过一样。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语文、数学、英语,自然、美术、体育、音乐……挨着个儿来,老师学生身经百战,个个练就了一身对付公开课的本领。程序无非是这样:挑选本学期课本中容易出彩的一课,先全班预习,而后布置任务:谁朗读课文,谁回答哪一个问题,谁上黑板写出答案,谁最后总结归纳。举手是人人要举的,但是请放心,举手只是形式,你懂不懂都没有关系,没有事先给你任务,手举得戳破大天都不会喊你出答,你只是制造课堂活跃气氛的一个道具罢了。
只是,从前的公开课都没有这般声势浩大,从前都是本区的老师们来听课,最多来一两个教育局的领导,随随便便搬几把椅子在教室后面坐下。讲课的时候他们一声不响地听,拿个小本子记。学生课堂作业时他们会走到过道里,弯下腰,偏了头,看看学生们在作业本上写什么,写的字端正不端正,作业态度认真不认真。他们呼出来的热气轻轻吹拂学生们的脑袋,弄得大家头顶上痒丝丝、暖融融的,这样的时刻,每个人都会坐直身体,目不斜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每个字写出来都是方方正正,力透纸背。把教室搬到阶梯楼里,一排高过一排地坐上去,前后左右挤满了天南地北的陌生老师,上课的人没有听课的人多,这种场面谁也没有经历过。长虹路小学六年级三班的空气真的是紧张起来了。
文老师挑选出来的课文是俄国大作家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凡卡》。凡卡的故事很感人:一个九岁的农村男孩被人送到城里鞋店当学徒,他挨打受骂,吃不饱穿不暖,孤单而寂寞,圣诞节的晚上独自看守店门,含泪给他乡下的爷爷写了一封信,求爷爷接他回家。可是因为他太小,不懂寄信的规矩,地址没写清楚就投寄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爷爷永远不会知道他可怜的处境,没有人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周学好读完课文之后对单明明说:“我我我好喜欢这篇课文,我的爷爷也也也在乡下,我我我像凡卡一样想他。”
周学好的爷爷单明明是见过的,开全市小学生运动会的时候老人家来过城里,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服,一双圆口布鞋,腰背佝偻得厉害,走起路来总好像时时刻刻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周学好说,那是他爷爷从前挑担子太重,压出来的驼背。爷爷把他爸爸和他姑姑两个人供上大学,不容易的。周学好五岁的时候,因为太顽皮,爸爸妈妈没空照管他,被送到乡下爷爷家生活,七岁的时候才接回家上小学。周学好在爷爷身边度过两年自由自在的乡村童年,跟爷爷有了很深的感情,以至于爸爸去接他的时候,他又踢又咬,嚎啕大哭,活像即将被人出卖的可怜的小猪崽。周学好曾经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对单明明讲过,因此单明明能够理解周学好,认为他对《凡卡》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
文老师在介绍了课文的作者和背景、讲解了课文中的生字、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之后,开始给大家布置回答问题的任务。他首先要确定的是“表情朗读课文”的人选。因为课文的情节内容非常丰富,感情含量也大,读课文的这个人必须绘声绘色,最好带一点点话剧表演的性质,才能够出效果出氛围。这个公开课上第一个出场亮相的人很重要,所谓“一锤定音”,他(她)的表现好坏决定着后面整堂课的气氛和基调。
文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落在了太阳的身上。“就由太阳同学担纲朗读吧。太阳是小红花艺术团的演员,有舞台表演的经验,普通话标准,口齿清楚,表情丰富,由她来朗读课文,可是确保成功。”
周学好在位子上痛苦地皱着眉头,坐立不安,屁股左左右右地磨来磨去,小便憋急了似的。而且他一张脸胀成通红,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师,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模样。
文老师不满地瞥他一眼:“周学好,实在憋急了,你就出去吧。可是我要说清楚,公开课上你可不准来这一套,早上起来少喝水,课前一定要去厕所一次。”他的目光由周学好而移向全班,脸色威严而庄重:“不光是他,所有的同学都要记住这一条,这是纪律。”
周学好磨磨蹭蹭站起来,结结巴巴说:“老师,我我我不是要小便,我我我……”
文老师皱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我我我……”他停了一下,发狠似地抿一抿嘴唇,憋出一句话:“我我想读课文。”
话音才落,教室里已经“哄”地一片笑声。左凡兵直笑到东倒西歪,软绵绵地趴在了桌上,口水都流出来了。吕晓晓趁机把自己的凳子翻倒过去,让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夸张地爬起来揉屁股,呲牙咧嘴大出洋相。太阳倒没有笑,但是她冷傲地坐直身体,端着肩膀,眉头高高地挑起来,嘴唇朝下撇着,一脸的嘲讽和不屑。
单明明忍不住为他的朋友叫屈,大声吼一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左凡兵喘着气,声音抖成一段一段地,手指着周学好:“你这么……结巴……还想……读课文?你开……国际……玩笑吧?”
周学好乞求一样地看着文一涛:“我我我……不是开开开玩笑,我是真真真……想读……读课文。”
单明明低下头,心里很为他的好朋友难过。因为紧张,周学好此时的说话显得更结巴,简直就有点连不成句子,让单明明替他费劲。单明明心里想,他这回是真的不自量力了,让他读课文,真的是要丢尽大家的面子。
文老师歪过头,仔细地研究了周学好的神色,最后决定不伤害学生的自尊心。文老师爽快地摆摆手,说:“行,你可以跟太阳同学竞争上岗。现在就请你试读第一段,如果读得好,全班同学一致通过了,朗读课文的人选就换成你。可以吗?”
周学好真的是豁出去了啊!看样子他真的是喜欢这篇课文啊!从来不在课上举手发言的人居然就勇敢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捧起课本,张口开读:“三三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凡凡……凡卡……茹茹科夫……被被被……被送到……”
周学好接下去读了些什么,再没有人听得见了,因为教室里已经笑得翻了天,一个个都在前仰后合,擦眼泪的,揉肚子的,拍打桌子的,比看周星驰的搞笑电影还过瘾。单明明憋不住也在笑,只是他使劲抿住嘴,把眼珠子瞪得很大,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怕周学好听见了会伤心。
周学好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脸色发白,做错事一样地看着文老师,等候发落。他现在也知道了自己是不合适的。
文老师倒真是没有责怪他。文老师这个人,对待学生的态度上一向都比较宽容,容许孩子们偶尔犯一点小小的错误。文老师脸上带着笑意说:“周学好,你坐下吧。你想读一次课文,证明你的能力,是不是?好吧,我会记住的,下一课我们学《鸟的天堂》,我会专门请你朗读。”
文老师没有说周学好可以读《凡卡》,但是也没有说他不可以读。他不置可否,仅仅允诺了一个“下次”。这是大人们说话的策略,给周学好在同学面前留了面子。
周学好愣了一会儿,然后,活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一样,身子软绵绵地塌下来,塌到课桌上,头埋到肘弯里,不动了。
一直到下课铃响了,周学好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改变姿态的意思。单明明一个人孤单单坐着没趣,就用劲捅他的肘弯,又凑近他的耳朵喊:“周学好!周学好!”
周学好梗着脖子,坚决不抬头,也不理人。
单明明不知道怎么劝他的好朋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生什么气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让你读就不读呗!换了我,请我读我还不高兴读呢。”
周学好一听这话,头一下子抬起来了,横眉竖目,恶狠狠地冲单明明喊一声:“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读《凡卡》!就是就是!”
单明明眨巴着眼睛,半张了嘴巴,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在他的印象中,周学好一向是个软弱怕事的主儿,从来都是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的,像这样反抗或者顶撞他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单明明并且觉得周学好说话的语气有点陌生,听上去怪怪的,别别扭扭的,好像忽然之间换了个人一样。但是他想不出来怪诞在哪儿。
杜小亚在他的耳边提醒他:“单明明,你没听出来吗?刚刚周学好说话,一个结巴都没打。”
单明明蓦地一个激灵,醍醐灌顶似的,跳起来捶了周学好一拳:“周学好,你说话不结巴了!”
周学好瞪大眼睛:“啊?”
单明明快乐地重复着这句话:“你不结巴了!你说话一点都不结巴了!”
周学好不敢相信:“真真真的?我我我真不结巴了?”
单明明颓然坐下,抱怨他:“刚刚还不结巴的,怎么又结巴了呢?”
周学好哭丧着一张脸:“我我我就是这样的,我我我不可能不结巴,永远都不不不可能。我我是个废物。”
单明明同情地安慰他:“算了,结巴也没什么了不起,少说点话就是。你总比聋哑人要好吧?聋哑人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周学好不说话,手指甲在语文书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把《凡卡》那一课的空白处划出了很多道道。
那一天放学回家,周学好不肯吃饭,一个人坐在屋角里生闷气。他妈妈正在烧一条醋溜黄鱼,浓烈的醋和鱼的香气简直要让人脑袋发晕。妈妈边往锅里撒一撮香菜边喊他:“儿子,过来尝尝,看妈妈的手艺怎么样。”
周学好别着脸,努力抗拒黄鱼的诱惑,一声不吭。
妈妈慌了,赶紧熄了煤气灶上的火,奔过来摸周学好的额头:“儿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发烧啊?你没有胃口?”
周学好把妈妈的手“啪”地打回去:“你你你说,为为什么要把我生成一个结结结巴?”
妈妈莫名其妙:“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存心把你生成一个结巴呢?”
周学好眼泪汪汪说:“我我我结巴,同学都看看看不起我,老老老师也不让我读课文。”
妈妈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儿子伤心的原因。于是做妈妈的也跟着伤心。她转过身来冲着看报纸的周学好爸爸大叫大喊:“都是你要把儿子送到乡下去!你让你家那个老结巴把我儿子带坏了!你那个害人的老家啊!”
周学好爸爸从报纸上移开眼睛:“怎么怪我呢?当初是你一门心思要奔个什么科长,嫌儿子拖累你,我不送儿子回老家还能送哪儿?送给外姓人家当养子?”
周学好的妈妈翻一个白眼:“谁知道结巴也能传染?那个害人的老东西。”
周学好跳起来:“不不不准你骂我爷爷!”
妈妈哼着鼻子:“不骂他?我恨都把他恨死了!你跟他两年,染这么个坏毛病,一辈子都受人欺负!我明着告诉你,我就是恨那个老东西!”
周学好忽然抓住他妈妈的两只胳膊,头顶住妈妈的胸口,急红了眼的小公牛一样,把他妈妈一直顶到对面墙上,压住不让她动,咬牙切齿说:“你你你再骂爷爷,我我我就不认你,断断断绝关系!”
周学好妈妈目瞪口呆,张大嘴巴看着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文老师要求那几个在公开课上发言的同学把发言内容先预演一遍。他首先点了太阳的名字,让她试着朗读课文。太阳抿嘴一笑,很自信地站起来,上台表演一样地,目光在前后左右轻轻一扫,而后举起书,打开到《凡卡》一课,摆一个好看的姿势捧着,头偏过来,绘声绘色地开读: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
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老板娘、几位师傅出去做晨祷以后,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和一管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
周学好听到这里,脸憋得通红,不顾一切地高高举起了手,并且屁股离开了板凳,半个身子斜斜地悬在空中,嘴里还发出急切的嗯嗯声。
文老师朝太阳摆一摆手,示意让她暂停,下巴对周学好一点:“你想说什么?”
周学好站起来,红头赤脸的样子:“她她她读得不对!”
太阳立刻回头,怒视周学好,伶牙利齿地反驳:“我哪儿不对了?错在哪儿?我告诉你,每个生字我都查过了字典,你挑不出来我的错误!”
周学好说:“你你你……”他越是着急,越结巴得厉害,嘴唇像蚌壳一样掀动,偏偏憋不出来后面要说的话。
太阳得理不让人:“说不来了吧?你这是嫉妒!文老师不让你读课文,你不高兴!”她说着就用眼睛去看文老师,希望获得老师的支持。
文老师温柔地看着周学好,轻声慢语地:“周学好,你别急,慢慢说,太阳她哪儿读得不对?”
周学好满头大汗地憋出一句话:“她她她不像凡卡!”
文老师眼睛一亮,在讲台上轻击一掌:“对!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有感觉到,周学好同学却感觉到了,说明他是个有心人,他是真正地读懂了凡卡。大家想想,凡卡是个孤苦零丁的农村男孩,在城里学徒受尽欺负,他实在过不下去,写信向他的爷爷求援,盼爷爷能够救他出苦海。他的信不是向爷爷撒娇发嗲,而是控诉,呼喊,字字血句句泪!同学们想一想,请你们站在小凡卡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一篇课文,该用怎样的语气和神情来读?应该读得沉痛、悲苦,还是像太阳刚才那样甜腻娇憨?”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却都在心里暗暗地琢磨凡卡的语气。
文老师看着神情不服的太阳:“请你再试一次?”
太阳这回认真酝酿了情绪,又读了一段: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凡卡朝黑暗的窗子看看,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的模样――他是席瓦列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
文老师叹口气,抬起手掌,用劲地往下一压。“算了,不要再念了,你给人的感觉仍然不是凡卡,而是一个生活富足的爱撒娇的女孩。我不想再让你占用大家的课堂时间,回家以后你自己琢磨去。”
他接着喊了林琪,让她回答有关划分段落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