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亚病好出院之后,单明明到他家里看他。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天气有一点点冷,院子角落的石板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白霜,美人蕉的叶子虽然绿着,花头的部份却已经枯萎成一团抹布,隐着一点点的暗红,很破落无奈的样子。倒是石榴树上那几个乒乓球大小的石榴果,一半红着一半青着,油光水滑精神抖擞。单明明前几天曾经溜进院子偷摘过一个,用小刀切开来,一股涩涩的酸味,石榴籽儿小得要拿放大镜照,抠出几颗放在嘴里一嚼,妈呀,酸得单明明浑身打一个大哆嗦。他当时很觉上当,掏出钢笔,在树上的每个石榴果上都写上一个字:“坏!”第二天聋老太发现了,立刻认准了是单明明干的事,气呼呼赶到他家里,堵着他的房门把他骂了个头臭。
单明明走进院子,第一个屁颠颠迎上来的自然是发财。也不知道它的耳朵怎么就这么灵,离老远能辨别出单明明的脚步声。它呼哧呼哧追在单明明腿前腿后,兴奋得眼泪汪汪,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像一匹刚刚跑完长途的马儿那样。单明明使劲用手拨开它拱上来的嘴巴,一边说:“去,去,谁乐意理你呀,人家是来看杜小亚的。”
眼面前觉得白光一闪,穿着一件白色毛衣的杜小亚从堂屋门口站起来,隐身不见了。
单明明赶快抬头喊:“杜小亚!”
杜小亚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答应。
单明明走到窗口又喊:“杜小亚,是我啊,单明明啊。”
郑维娜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棉布睡衣,眼泡肿肿地走出来,说:“单明明,你不要喊了,杜小亚他不肯见人。”
单明明惊讶道:“为什么?”
“他刚做了化疗,头发掉得很多,他觉得自己很难看,没有脸见人。”
单明明沉默了一下,幽幽地说:“连我也不肯见吗?我不是外人啊。”
郑维娜没有把握地说:“要不你再试试?我也不愿意他这样封闭自己,会憋坏的。”
单明明想了想,走到杜小亚的房门口,贴着门缝说:“杜小亚,我是来约你明天一块儿上学的。”
杜小亚声音闷闷地回答:“我不想上学。”
单明明耐心地说:“大家都很想你。昨天李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没有人能够做出来,李老师还说,要是杜小亚在,就不会让她白出这道题了。”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门终于轻轻地打开了。单明明吃了一惊:面前的杜小亚眼皮浮肿,眉毛稀落,眼神暗淡无光,皮肤不再是以前那种透明娇嫩的白,而是白得像石灰那样干燥,那样晦涩,那样一种无生命的死寂。他的嘴唇也有些肿,干干的开裂着,泛着一层微紫,死鱼内脏的那种颜色。特别是他的头发,先前那一头柔软飘拂的齐耳长发哪儿去了呢?剩下来的几根毛毛刺刺竖在头顶,枯枯的,无精打采的,戈壁滩上长出来的骆驼刺一样,东一块西一撮,丑陋而怪诞。
单明明惊诧万分地想:原来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会是这样难看!原来化疗会这么狠心地破坏一个人从前的形像!单明明心里很替杜小亚难过,他明白了杜小亚为什么不肯见人。
杜小亚神情索然地看着他说:“单明明,我要是这样去上学,谁都会把我当怪物看。”
单明明自己也不能说服自己地:“可是人的外表不重要啊,心灵美才是重要的。”
杜小亚反驳他:“要是换了你,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单明明结结巴巴说:“我我我……”
杜小亚轻声说:“你走吧。”抬手又要关门。
单明明迅捷地伸出一只脚,插进门缝里,不让杜小亚把门关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杜小亚,恳求一样地:“明天我们一块儿上学吧,没有你,我上学一点儿都没意思。”
杜小亚没有商量余地:“不,我要等我的头发长出来。”
单明明沮丧地叫着:“那要等多长时间啊!让头发长出来很难呢!”
杜小亚赌气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单明明被咽住了,说不出话来。两个好朋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着,一个欲哭无泪地要关门,一个插着一只脚死活不让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僵持不动。
忽然单明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欢欣鼓舞地叫起来:“戴帽子啊!杜小亚,你可以戴帽子啊!戴上帽子上学,谁知道你帽子下面有没有头发呢?”
杜小亚漠然回答:“你以为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啊?全校那么多学生老师,你看到有谁戴过帽子吗?”
单明明想了想,真是这么回事,全校师生真没有戴帽子的。别说现在才是秋天,就是到寒冬腊月的时候,也没有人喜欢戴帽子。这城市里的人没有这个习惯。如果杜小亚真的弄一顶帽子戴上,反而显得突兀,惹人注目,像文老师在语文课上讲的那个故事那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是单明明就是单明明,他想要做到的事,不做出来就难过。他热切而固执地邀请杜小亚:“你戴吧,没事的,明天我也会找一顶帽子戴,我陪你!谁要是笑话,就让他先笑话我好了!”
杜小亚皱着眉头:“你找事做啊!怕别人不认识你啊!”
单明明笑嘻嘻地拍着胸口:“怕什么呀,我演员都当过了,还怕戴一顶帽子吗?我告诉你,我不怕出风头,就怕没有风头让我出!”
杜小亚将信将疑,仍旧不肯答应。后来单明明承诺说他明天先把帽子戴过来给杜小亚看,如果杜小亚认可了,觉得没问题了,那么他们再一块儿去学校。
单明明回到家里开始找帽子。在他的印像里,他爸爸单立国曾经是有过一顶帽子的,一顶草编的、圆筒形状的、凉帽不像凉帽、礼帽不像礼帽的东西。单立国夏天出门拉货的时候戴过两次,后来不知道扔到哪儿了。单明明爬到屋顶平台,把所有的旧木箱旧纸箱都翻过来找了一遍,没有。帽子已经奇怪地失踪。也许是单立国觉得那玩意儿太难看,不知道哪天送给了门外拣垃圾的。
单明明下了楼梯,端一张凳子进房,准备察看一下橱柜的顶层。从前奶奶在的时候,家里面不穿的袜子呀,手套呀,围巾呀,都是打成一个包袱,往橱柜顶上放,三年五年都不带碰一次。单明明果然在一个霉味扑鼻的包袱里找到他小时候戴的一顶系绒球的毛线帽。往头上试了试,可惜太小了,勉强撑到脑袋上,额头一抬,帽子蹦一下飞了出去,弹性很好的溜溜球一样。单明明接着再翻,发现了奶奶留下来的一顶黑平绒的老太帽,没有帽沿、顶部平平的那种,有点像一只倒扣的小蒸笼,帽子的一侧还钉着一朵黑平绒的花。单明明随手往头上一扣,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单明明如获至宝地把帽子拿在手里,咚地跳下凳子,找出剪刀和针线什么的,开始对奶奶的帽子作一番改造。
黑平绒的花当然要剪去,不然太搞笑了。沿帽边贴一圈鼠精灵的粘贴画。也不是单明明对鼠小弟有什么特别偏爱,只不过手边刚好就有,废物利用罢了。帽顶的正中央,单明明别出心裁地缝上了一对金色小铃档。这对小铃档是去年单明明从一家商场的圣诞树上偷偷扯下来的,当初准备用来装饰发财的脖子,后来就忘了,现在用上再好不过。
单明明戴上帽子,到厕所的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的男孩整个一副傻样,黑乌乌的帽边一直扣到额头,露出一对粗粗的眉毛,眼睛是精溜溜的,鼻子像蒜头,嘴唇厚得有点蠢,脖子细长细长,感觉像木偶的脑袋没按好,一碰就会断下来。单明明挺得意,他想,可惜中国没有狂欢节,不然他真可以装神弄鬼吓唬人。
总之,单明明对自己的帽子很满意。非常满意。
第二天早晨,单明明把帽子藏在书包里出门,到聋老太家的院门口才戴上,一路叮当着穿过院子去见杜小亚。正在院子里做甩手功的聋老太看见单明明的这副打扮,惊得往后猛一退,差点儿没绊个跟头。
单明明胜利地叫一声:“杜小亚,看看我的帽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