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明哽咽着说一声:“要是杜小亚死了,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女人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我的妈呀,这么厉害的小祖宗啊!”
单明明不理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绷得要爆炸了,要是再呆一分钟,他真可能跟他的爸爸打起来的。
暮色苍茫中,单明明一口气奔出长长的巷弄,被大路上的冷风一吹,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他心里翻来复去想着一个问题:鸽子死了,杜小亚会不会死?杜小亚的生命真的是跟那只鸽子连在一起的?要是鸽子死而复生,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被神仙老爷爷托在手中轻轻一吹,扑拉拉就飞起来了,杜小亚的病也会跟着好吗?会像从前那样一步不离地伴着他上学、陪他跑步、带他到剧团看《青鸟》吗?
他哽咽着在心里说,一定不能让杜小亚死,一定一定不能。什么叫好朋友啊?好朋友是要开开心心相处到老的,是要一块儿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相互帮助相互爱惜着过完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杜小亚先死啊!
单明明一路走,一路发着誓,许着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花鸟市场。天已经开始擦黑,卖花鸟鱼虫的小贩们都收了摊子,有的在清扫门前的地面,有的在给宠物们喂食换水,有的已经打开电视,摆开小桌子,放上啤酒、花生米、盐水鸭、烧鹅,吆朋唤友地准备享受一顿丰盛晚餐了。那个卖造假斑点狗的小伙子一眼认出了单明明,万分热情地招呼他:“嗨!是你啊。又想买什么?要不要看看我的狗?”他挤挤眼睛:“有一只吉娃娃,不贵,才六百块,好玩极了!抱给你看看?”
单明明站住,一只脚尖轻轻地碾着地面,说:“我只想看看鸽子。”
“鸽子啊!”卖狗的小伙子拖一声长音,“鸽子有什么好玩的?会跑会跳吗?会跟着你上街吗?会给你找铅笔叼橡皮吗?当然是狗有意思,狗多聪明!”
单明明小声地,但是异常坚定地重复他的话:“我只想看看鸽子。”
小伙子摇摇头,叹一口气,像是为单明明的迂腐而遗憾:“卖鸽子的老头收摊了,回家了,明天再来吧。”
单明明问:“明天他肯定会来?”
小伙子说:“那不一定,他是间或来。看他的高兴。”
单明明又站了几秒钟时间,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才怅怅地往回走。
可是他不能回家,回家更没有希望。杜小亚的病现在会不会已经加重了?他知道鸽子死了吗?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后果,单明明心里就紧张,喉咙被人扼住了一样,喘不过气。
单明明就这样想着,走着,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乱窜,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走到哪儿是头。路边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播音员在电视里甜甜地说了再见,挨家挨户的大门都咿呀关上了。单明明听到自己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他心知时间已经很晚,奇怪的是他一点儿都不感觉到饿,既不饿也不渴,好像他蜕变成了一个只会走路的机械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感觉。他更没有想到他的爸爸单立国这时候会有多么着急,可怜的爸爸开着他的出租车满大街转悠,向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报了案,急得几乎要疯了。
约摸半夜时分,单明明糊里糊涂钻进了一条死巷子当中。他迎面碰到一堵斑驳的石墙,才知道眼前没有出路。他沮丧地站住,疲倦得简直不会转身。也就是在这时候,仿佛美妙天籁一样,他隐隐约约听到鸽子的“咕咕”声。他蓦地一愣,浑身打一个激凌,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猝然惊醒,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雷达。雷达在夜色中缓缓转动,嘀嘀地放出电花。单明明终于看见左边一栋平房的顶上加盖了一米来高的小小阁楼。这么低矮的阁楼不可能住人,它只能是鸽子的暖巢,它里面住着的是鸽子,鸽子!
单明明绕着那户人家的围墙团团直转。如果他有孙悟空的本领,他一定变成一只壁虎爬上墙去。他要在一窝鸽子中找出一只淡蓝色羽毛的,跟杜小亚的那只一模一样的。他会恳求主人把淡蓝色的鸽子转让给他。如果需要用钱来买,他会把鸽子先抱回家,然后送钱过来,用他的人格担保。如果人家不相信他的人格,那么好吧,他身上的东西:衣服,鞋子,还有一只电子表,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去,作抵押,或者干脆交换。为了杜小亚的鸽子,割下他一只耳朵他都愿意!
鸽子鸽子鸽子……
鸽子从天上缓缓地飞下来,一圈一圈地飞下来,打着旋,像一只风中飘摇的蓝色精灵。鸽子落在单明明的脚边,羞涩地将头一摇,忽然变成了穿着浅蓝衣服的杜小亚!头上还戴了一顶毛茸茸的小白帽。
单明明惊喜地跳起来,一把抓住杜小亚的胳膊:“杜小亚你病好了吗?你出院了?不会再离开我了?”
杜小亚轻轻一笑说:“单明明,我只有一分钟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现在是天堂里的人了,我在天堂上学校,是新生,老师准许我请一分钟的假。”
单明明无比惊奇:“天堂学校有我们学校漂亮吗?老师凶不凶?考试难不难?班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杜小亚说:“天堂里的人互相不说话,所有的人都不会笑,手和脸摸上去是冰凉的,好没有意思!”
单明明自告奋勇说:“那我也到天堂去吧,我到天堂去陪伴你,我们还做好朋友。”
杜小亚忧伤地笑着:“怎么可以呢?你不会飞呀,不会飞的人怎么去天堂?”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听到什么,神情紧张起来,扑上去搂住单明明:“上课铃响了,我该回去了,不然老师会骂我。再见好朋友,再见再见再见……”他用劲地蹭了蹭单明明的额头,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单明明听到耳边一阵扑愣愣的声音,接着就感觉手里空了,什么都摸不到了,不光是杜小亚,连鸽子的踪影都不见了。他使劲地把头扭来扭去,想再次寻找到他的朋友,可是他只看见了从天边射下来的一缕阳光,金光灿灿地,无数根尖针一样地,把他的眼球刺得生疼生疼……
单明明揉着眼睛,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从门缝里射出的一线晨光刚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亮晃晃刺得他难受。他忽地跳起来,惊慌地打量四周:怎么,难道他睡着了吗?就在这个古老幽深的门洞里?他就这么蜷着身子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居然没有人发现他?这门里边没有住人吗?早晨的时候,老人不出门锻炼、女主人不出门买菜、孩子不出门上学?
单明明好奇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门缝,往院子里看。除了咕咕的鸽子叫声外,他听不到任何住人的动静。院子的地面青苔斑驳,所有的砖缝里都长出了疏疏的杂草,甚至有两三根草尖上还开出了浅黄色的小花。一只白色的鸽子从屋顶飞下来,落在花朵边,昂首挺胸走了两步,大概发现了门外有人,侧过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警觉而又惊讶的样子。
单明明心里砰砰地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推那扇看上去古老而沉重的木门。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门在他的手下发出涩涩的伊呀一声响,居然慢慢地动了!很不情愿却又十分听话地打开了!原来门根本没有上锁,原来这真的是一个无人居住、久已废弃的荒凉小院。
在推开木门的同时,单明明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靠在朝南低矮屋檐下的一张木梯。木梯也很古老,木料已经旧得发黑,踏脚的木愣磨得凹了下去,但是关键部位却妥妥贴贴地包着铁皮,显出精心修整和经常使用的样子。木梯是通往屋顶阁楼的,这么说,院子虽然被人放弃,鸽子却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有人在照管和喂养它们,这个人每天都来,也许一天中要来上两次或者更多。
可是单明明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找到一只浅蓝色的鸽子。鸽子就是杜小亚,只有鸽子活着,杜小亚才能活啊!
单明明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跨过那几根开黄花的草,走过院子,踏上嘎吱作响的木梯。院子里很安静,鸽子咕咕的叫声有点像呢喃,阳光照在单明明头顶上,热烘烘地,使他额头和鼻尖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他把头小心地伸出屋檐,看见了鸽笼里来回走动的一窝鸽子。笼门没有关,鸽子们可以自由进出。它们一点也不惧怕生人,脖子一伸一伸的,打量和研究着单明明,间或扑扇一下翅膀,显出那种一见如故的慵懒和闲适。其中的一只甚至踱出笼门,轻轻飞落到单明明的眼面前,叭嗒了几下嘴巴,准备向他讨一点吃的。单明明只好拍拍双手,又摊开来,让它看清楚自己没带任何食物。他心里很有一点歉意,觉得就这么空手上来有一种欺骗的意味。他想他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带上玉米,带满满一包,让它们吃个痛快。
现在单明明看见鸽笼里那只浅蓝色的鸽子了。它看上去比别的鸽子略微娇小,颈部的蓝色有一点发灰,灰中带蓝,而后颜色的层次慢慢变得丰富起来,浓烈起来,到尾羽部份,蓝得像天空一样澄明,蓝出一种高贵和优雅的色调,漂亮极了。它的眼神甚至跟杜小亚有一些相近,一点点羞涩,一点点忧郁,一点点依恋,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地生出欣喜和怜爱,生出亲近和抚摸它的欲望。最重要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或者天意:它的小巧玲珑的脑袋上同样顶着一撮茸茸的白毛,跟那只死去鸽子一模一样的冠毛!
单明明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只鸽子,有半天时间都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后来那鸽子对着他咕地一叫,声音轻柔而短促。单明明心里就跟着砰地一跳。他把半个身子趴在屋顶上,一只胳膊慢慢地伸出去,伸到笼门口。鸽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栖身在此就是专门等着单明明到来一样,它优雅而羞涩地向笼门口走近,走到单明明的手边,轻轻一跳,落在单明明手心里,一动不动。单明明赶快合拢双手,松松地抱住它,捂在胸前。他感觉到鸽子身上的绵软和温暖,感觉到它小小的心脏跳得沉静而有力,连带着他的指尖都在扑扑地弹动着。因为快乐和激动,一瞬间单明明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单明明抱着鸽子回家的时候,朝霞还没有从天空中散去,单立国的出租车停在院门口,车身上流淌着一层金红色的瀑布一样的光。单立国对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一声大叫,活像看见了天外来客。然后他就奔出去,冲往一个又一个的派出所,销案。单明明爬上屋顶平台,把鸽子放进竹笼,添好一酒杯清水,又数给它十五粒玉米,将它的羽毛捋了又捋,然后下楼,洗脸,吃早饭,背书包上学。
下午放学,单明明先回家拿了鸽笼,用一块被单包着,藏藏掖掖地带进医院,给杜小亚看。
“你看它多神气啊!它的羽毛多漂亮啊!它看见你很开心呢!”单明明对杜小亚说。
杜小亚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隔了竹笼,在鸽子的翅膀处轻轻摸了摸。鸽子就懂事地将脑袋贴近他的手,蹭一蹭,亲密无间的样子。
郑维娜说:“单明明,你昨天没来,小亚发了一天的高烧啊!吓死我了。”
杜小亚望着单明明,轻轻一笑,意思是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
单明明走过去握住好朋友的手:“杜小亚,别怕,你会好的,真的,你看你的鸽子活得多好。”
杜小亚笑着说:“我知道我会好。我答应过,鸽子活着我就会活着。”
单明明的一颗心到现在才算完全地放下来了。他知道杜小亚没事了,不久之后他就会病愈出院,他们两个又能够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张小桌上头对着头地做作业了。
但是单明明一直惦记着鸽子的主人。那天他抱着鸽子走出小巷的时候,看见巷壁两边的墙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才知道这附近为什么没有住户。一定是搬迁后的养鸽人一时找不到妥善安置鸽子的地方,才无奈将它们暂留在老屋的吧。养鸽子知道他的鸽子少了一只,心里会着急吗?会为他的宠物担忧吗?会发疯一样地满世界呼唤和寻找吗?单明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起码是对不起鸽子的主人。有一天他在口袋里揣了十块钱,尝试着去找那条快拆迁的巷子,诚心诚意要想赔偿鸽子主人的损失。但是他迷路了。那一带巷子太多,七绕八拐,每一条都似曾相识,仔细看去,却又完全不对。
十块钱在口袋里一天天地揉成了一个小小的纸团,像藏在单明明心里的一个秘密,或者说一个永远的遗憾。单明明想,等他长大了,工作了,他要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寻找曾经丢失过浅蓝色鸽子的人,向他说明这一切原因。他会找到他吗?会找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