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明的奶奶去世一周年了。周末的两天,单明明跟着爸爸回了一趟苏北老家,把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顺便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祭奠仪式,还请和尚念了经。单立国对儿子解释说,他本人并不相信这些老封建的玩意儿,可是老家的人在乎,奶奶生前也叮嘱过,所以还是入乡随俗吧。单明明马上表态说,行啊行啊,文老师总说我们读书像和尚念经,我还没见过念经是什么样子呢,也让我见见吧。
就这样,周末的两天单明明在老家度过,回到城里已经是电视台播报晚间新闻的时间,单明明累得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脚都没洗就爬上床睡觉了。两天当中他没有见上杜小亚一面。从他跟杜小亚成为朋友之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分手这么长的时间。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也比较晚,单立国连拍带打把他弄起来之后,离上课只有十分钟时间。单明明脸没洗,牙没刷,抓了书包狂奔一通,踩着上课铃声踏进教室。教英语的赵老师站在讲台上,望着满头大汗的单明明猛皱眉头,想发火又找不出理由。
单明明低垂着眼皮、做贼心虚地往座位上走的时候,心里面忽然觉得少了一样什么,好像教室里空着一大块东西,陌生得让他心里晃晃荡荡,无着无落。慌慌张张坐下来之后,眼睛习惯地往前排座位看,才发现杜小亚不在教室里,他今天没有来上学!
单明明吃惊地捅着周学好的胳膊:“看见杜小亚了吗?他怎么……”
周学好发现英语老师的目光猎鹰一样炯炯地盯住了他们两个,脸色立刻发了白,不敢回头,只在鼻子里嗯嗯地应付着单明明的询问,一边还用脚去踩单明明,提醒他注意老师的动向。
单明明不管,固执地要问个明白:“杜小亚呢?他为什么没有来上课?”
英语老师恰在此时一声断喝:“单明明!”
单明明条件反射一样地蹦起来,糊里糊涂看着老师。
“上周五布置你们预习课文,相信今天每个人都是有备而来的。就请你将新课文朗读一遍。要大声。”
单明明低下头,慌忙地从书包里往外掏书。因为是站着,看不清抽屉里的东西,一不小心带出了铅笔盒,盒子砰一声落地开花,迸出来的原珠笔一直滚到了左凡兵的脚下,被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踢,踢到了前方更远处,几乎就在老师的脚尖前面。周学好很替他的好朋友生气,就努了眼珠很愤怒地瞪着左凡兵。左凡兵赶快转头,上半身坐得笔挺,目不斜视地看住黑板,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周学好无奈,矮着身子窜到讲台边,把单明明的那支笔从老师脚底下抢救回来。
赵老师看把戏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开嘴,嘿嘿地笑着,看上去脾气和蔼,宽容大度。可是熟悉他的学生都知道,赵老师的笑比不笑更糟糕,笑是他发火的前兆,而且这一发肯定是大火,咆哮如雷、把学生拎到门外罚站、揪学生耳朵都是可能的。
单明明却好像忘记了赵老师的这一点独特之处,或者说他顾不上在意,因为他此时满身心里想的都是杜小亚。他居然大着胆子向老师询问:“杜小亚为什么没有来?”
赵老师眯着眼睛,笑得更加甜蜜:“单明明,你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还记得关心你的同学?”
单明明说:“杜小亚不会无故缺席,他不来上课肯定是因为他病了,他生病跟我们生病不一样,我们生了病打针会好,可是他生病就会死,他真的会死的!”单明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眼泪水快要流出来了。
赵老师收起笑容,不无惊讶地看着单明明:“是真的吗?你能够确信?”
单明明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赵老师想了想:“那么,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杜小亚到底有什么病啊?他的确跟你们不太一样呢。”他叹口气,对单明明做个手势:“你先坐下上课吧。如果有机会去医院看他,替我问个好。”
接下来他就上课,重新喊了林琪站起来朗读课文。他投入得很快忘记了一切。
不能忘记的只有单明明。整堂课上,他心神不定,惶惶不安,根本没听见老师讲的都是什么。
下课之后他从文老师那儿知道,杜小亚果真因为高烧不退住进了医院,他妈妈郑维娜已经打电话来替杜小亚请了假。文老师说完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句:“杜小亚啊!”单明明心里就一沉,仿佛站着的地面上忽然裂了一个缝,他呼地一下子就掉进去了。
放学之后,单明明迫不及待地奔到医院,去看杜小亚。他在楼上楼下窜了好几个来回,把能见到的医生护士“叔叔阿姨”喊了个遍,最后在“血液科”的一间病房里看见了杜小亚苍白失神的小脸。见面的一刹那,两个好朋友的眼睛竟不约而同地都红了,单明明扑过去抓住杜小亚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好了好了,这下子你飞不走了,我不让你一个人飞走啊。”
杜小亚说:“我也不想。我总是要见你一面的。”
单明明围着杜小亚的病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好像要把他生病时候的细微末节都一一地记在心里,又好像这么走上几圈,就能把他的好朋友永远地圈在世界上一样。
单明明这么一圈圈走的时候,杜小亚的目光自始至终紧追单明明不放,依依的,恋恋的,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离的。
旁边的郑维娜有点不高兴地说:“你看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弄得生离死别一样啊!我们杜小亚这不是退烧了嘛,他不是很快又能上学了嘛。”
杜小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单明明:“上学真好啊,我真的是喜欢上学啊。”
单明明安慰他:“你成绩好,拉几天课没事。不像我,我这么笨,一星期不上学,考试肯定要吃零蛋。”
杜小亚苍白地笑着:“单明明,我们不说考试的事,说别的。我才两天没有看见你,怎么觉得时间这么长,比两年还要长!”
单明明开心地叫着:“我也是啊!我们两个人想的都一样啊!”
单明明趴在杜小亚的病床边,搜肠刮肚,把他周末回老家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乡下的和尚怎样念经,怎样闭着眼睛敲木鱼,他就手舞足蹈,连比划带模仿,把旁边绷紧面孔的郑维娜都逗得笑了。
后来杜小亚提到了他的鸽子。他不知道鸽子这两天怎么样了,玉米粒吃完了没有?水喝光了没有?它饿吗?渴吗?也跟杜小亚想念它一样地想念杜小亚吗?“我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杜小亚紧张地看着单明明的眼睛,“我总是在想,鸽子就是我,我就是鸽子,我死了鸽子就会死,鸽子死了我也会死。”
单明明急得几乎叫起来:“你瞎说!人最多能活一百岁呢,鸽子才能活几岁?你不要把你自己跟鸽子比!”
杜小亚说:“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单明明脱口而出:“那好,我把你的鸽子拿回家养着。我肯定不让它死了。”
说完这句话,单明明一下子坐不住了,生怕那鸽子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咽气,就匆匆忙忙地告辞回家,到聋老太的小院里讨那只鸽子。
聋老太狐疑地望着他:“小亚真这么说了吗?他要把鸽子交给你?”
单明明拍着胸口说:“把鸽子交给我才可靠,有我在,就有鸽子在。”
聋老太叮嘱他:“少喂点食啊,撑着了可不好。”
单明明回答:“一次十粒,我知道的。”
单明明抱着鸽子笼回家,先把鸽子小心地抓出来,用箩筐扣着,然后在院里的水笼头下把竹笼里里外外冲洗一番。邻家的母鸡隔了箩筐和鸽子对望,母鸡咯咯地惊讶着,鸽子咕咕地回应着,双方都因为语言不通不能交流而着急。单明明有点同情两只禽类的孤寂,给鸽子喂玉米粒的时候,顺便也数给了母鸡十粒。母鸡马上开心起来,忘记了它的悲哀,低着脑袋只顾享受美食去了。
单明明把鸽笼送到楼顶平台,高高地搁在一只旧碗柜顶上。他认为鸽子是飞翔的动物,习惯了从空中看这个世界,所以把它的住所安置得高一点,它会感到舒服。
吃晚饭的时候,单明明的爸爸单立国几次把筷子停下来,侧耳听着楼上咕咕的声音,问单明明:“你听到什么了吗?我怎么听着家里有人睡着了打呼噜呢?”
单明明憋住笑说:“我们家只有你睡觉才打呼噜。”
单立国严肃地说:“是真的。要不然就是我耳朵有问题,幻听。如果真是我幻听,那就糟糕了,我不能开出租车,也没法养活你了。”
单明明说:“放心,真到那一天,我就停学打工,养活你。”
单立国吱地抿下一口酒,含着,半天之后才咕地咽下,在儿子肩上用劲一拍:“好儿子!有你这句话,爸爸就是死了也是高兴的!”
单明明心里怅怅地想:这是怎么啦?今天怎么老是有人谈什么死不死的话呢?
睡觉之前,单明明洗过脚,湿淋淋地趿拉着拖鞋,最后再上屋顶看一眼鸽子。小东西蜷着身体,半歪了脑袋,梦里不知道吃到了什么美味食物,咕咕地哼着,很享受很惬意的模样。它的淡蓝色羽毛在月光下泛出微微的银亮,粉色的嘴巴乖巧地搁在一根细竹杆上,头顶上一撮白毛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像夜空里独自跳舞的白色精灵。单明明很想伸手进去摸一摸它,想想,怕惊扰了它的好梦,轻手轻脚回转身,下了楼梯,脱衣上床。
第二天单明明醒得很早。闹钟还没有响呢,他自己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原来,一个人有责任和没有责任的时候,睡眠的状态也是不一样的。单立国已经早早地出门做生意,家里很安静,因此单明明立刻听见了屋顶上轻微的咕咕声。他跳起来,穿着睡觉的棉毛衫裤就往楼梯上跑。鸽子仿佛知道了他会在什么方位出现,事先就掉转身体,把脑袋仰起来迎接他。瞧它的眼睛红得多漂亮啊,两粒晶莹剔透的血红宝石一样。它脖子上的一圈羽毛也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在晨曦的光线中流金溢彩,柔滑得像缎子。单明明心里想,它真像杜小亚,它乖顺漂亮的样子简直跟杜小亚一模一样。
单明明给它换了一酒杯新鲜的自来水,又数给它十粒玉米。临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中午自己不回家吃饭,鸽子的午饭怎么办呢?就返身给它加了五粒。
一天中单明明表现得很安静。因为惦记鸽子,想早一点回家看到它,单明明努力不让自己犯错误,不给老师们任何罚他留校的机会。数学老师李小丽甚至不无惊讶地说了一句:“单明明你好像变得懂事了啊。”单明明就笑笑,一点儿也不轻狂和张扬。
傍晚放学,飞奔回家,单立国已经先回来了,厨房里并且多了一个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胖乎乎的,淘米洗菜,手不停脚不停,又利索又能干。单立国显得很兴奋,围着那女人转来转去,一会儿递抹布,一会儿倒水,时不时还剥颗糖塞到她的嘴巴里。锅台上有东西正煮着,噗噗地冒着白汽,五香和酱油的气味直钻鼻孔,有点让人迈不动步子。
单立国看到儿子回来,马上招呼他:“明明你过来。”
单明明说:“我上楼顶念英语。”
单立国殷勤相邀:“来嘛来嘛,尝尝阿姨做的好菜。”
他硬是把单明明拉进厨房,揭开锅盖,用筷子夹出一块热气腾腾的肉,使劲吹了吹,塞进单明明的嘴巴里。那女人就停下手,和单立国肩并肩站着,眼巴巴地看着单明明嘴巴的蠕动,看热气从他嘴唇中丝丝哈哈地散出来。
“好吃吧?”单立国咽着唾沫,喉节滑动着,问儿子。
单明明被肉块烫得直眨眼睛,含糊不清地呜噜着:“好吃。”
“是鸽子肉呢!大补的东西呢。”
单明明咽下肉,赞叹了一声:“鸽子肉啊!怪不得这么香。我以前都没有吃过。”
说完这句话,脑子里电光一闪,他忽地打一个冷颤:“爸,真是鸽子肉?”
单立国得意洋洋:“那还能骗你?”
女人也跟着补充:“你爸光摘毛就摘了半天。”
单明明追问:“哪来的鸽子?”
单立国笑嘻嘻地:“不是楼顶上你弄回来的一只吗?”
单明明如雷轰顶,拔脚嗵嗵地奔上楼梯,片刻后一声悲愤大叫,又嗵嗵地奔下来,一把抓住单立国的衣襟:“你还我的鸽子!你杀了他了!你杀了杜小亚了!”
单立国莫名其妙:“说什么呀?那鸽子是只肉鸽,肉鸽不就是吃的吗?”
单明明浑身颤抖,想哭,眼泪却憋在眼眶里怎么都出不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抄起旁边洗菜的一盆脏水,哗地一声泼到了锅台上。一声嗤地炸响,煤气熄灭了,飘出大股白烟,夹着浓浓的煤气味。炖鸽子的那只瓦罐被冷水一激,闷闷地炸裂开来,肉汁流出,浓艳艳地淌出一滩,肉的香味混着煤气的臭味,一时间怪异至极。
单立国愤怒大叫:“发神经啦?你阿姨煮了半天的鸽子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