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亚奔出来,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喘不过气,说:“单明明,你简直像个……像个……”
单明明说:“像鬼,还是像巫婆?”
杜小亚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子去上学,人家会把你当神经病。”
单明明不在乎地:“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喜欢就行。”
杜小亚为难地:“可是,可是……”
单明明催促他:“戴上你的帽子,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杜小亚回屋里戴了一顶灰格的鸭舌帽,忧心仲仲伴着单明明去学校。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自己被人当异类,是单明明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事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好朋友怎么了,干吗非要别出心裁把自己装成一个小丑样呢?
单明明果然是一路招摇过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落在他头上。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甚至兴奋不已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簇拥着他到校,好像滑稽剧团的大演员今天光临学校演出。相比起来,戴着灰格鸭舌帽的杜小亚非常朴素也非常普通,没有人肯把注意力跳过出众的单明明而注意到他。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单明明怪模怪样地走进校门,英雄一样地穿过校园主干道,昂首挺胸地上楼,迈进教室,在一片笑声中刚要坐到座位上,班主任文一涛已经得到消息,一脸愤怒地站到了教室门口。
“单明明,你出来。”文一涛一字一句简洁地命令。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唰地投向单明明。有人是胆小担忧,有人略表同情,也有人干脆幸灾乐祸。唯有周学好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朝窗外结结巴巴喊一声:“文文文老师!”
文老师的眼睛根本不朝他看,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周学好只好坐下,低垂了头,手掌一个劲地对搓,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活像天气冷到肢体快要冻僵似的。
单明明不慌不忙地扶一扶头上的帽子,站起身,带了一后背的目光,摇晃着肩膀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他甚至骄傲地回身,向全班同学慢慢地扫视一眼。他是故意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表明他是个有胆气的人,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每天的衣着装扮。
文老师一俟他出了教室,马上转身往楼梯口走过去。单明明不待他招呼,一声不响跟着他走。文老师在靠围栏的地方站住,手搭在拦杆上,眼睛不看单明明,看远处的天,声音平静地说:“单明明,我不请你到办公室,也不在教室里当同学的面给你难堪,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这样惊世骇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觉得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太过寂寞,想要制造一个奇迹或者新闻?想进入吉尼斯记录?想学学美国的那些球星明星?”
单明明满脸严肃地回答:“我头冷。”
“头冷?”文老师吃惊地重复这两个字。“现在才是秋天,棉衣还没有穿上,你身上不冷,反而会觉得头冷?”
“我真的是头冷。我想戴帽子。”
“你不会是生病吧?”文老师异样地朝他看看,伸手要摸他的脑袋。
单明明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护住了头部:“不行!你不能拿走我的帽子!”
文老师愣了半天,仿佛为单明明近乎神经质的举动感到不安。片刻之后,他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口气:“好吧,单明明,你可以戴帽子上学,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能干涉。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可不可以换一顶比较正常的帽子?比如说,像杜小亚今天戴在头上的那种?”
“不。”单明明果断地摇头。
“为什么?做一个正常一点的人不好吗?”
“不。”单明明第二次说。
“如果你家里没有那样的帽子,或者你爸爸不愿意给你买,我可以送你一顶。”
“不!”单明明大声叫起来,眼泪已经有一点在眼眶里转动。
“单明明!”文老师也动了大气,厉声地喝了一句:“如果不换掉这顶帽子,你今天就不要上学!你给我回家!”
单明明僵持片刻,倔强地一扭身,大步往楼梯下走。文老师迟疑一下,跟着飞快地追上去,在二楼的拐弯处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文老师说:“单明明,我们都不要赌气了,我知道你一向都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孩子,在老师的心目中,你虽然调皮,虽然成绩不够优秀,可是你朴素,本份,厚道,善良,老师一直都喜欢你身上的这些品质。今天你敢戴这样一顶帽子上学,不会是心血来潮,肯定有原因的。能够告诉我原因吗?”
单明明咬着嘴唇,目光在文老师的肩膀和墙壁之间游移。
“说吧。”文老师目光柔和:“你要相信我的理解能力。如果需要,如果可能,老师会帮助你解决困惑。我知道你的心里未必有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当你戴着这样一顶帽子走进学校的时候,你肯定下了非凡的决心,付出很大的勇气。那么,我想听听你付出这种勇气有没有必要。让我来作个判断好不好,单明明?”
单明明终于崩溃了他的防线,对老师说出真话:“我只想让大家注意我,不要去注意杜小亚。”
文老师表示惊奇:“为什么呀?杜小亚的样子很特别吗?”
单明明说:“他做了化疗,头发都掉光了。他不肯戴帽子上学,怕别人知道他是秃子,笑话他。”
文老师张大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说:“真对不起,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事。那天我到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很好。”
“就在昨天才掉光的。”
“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你要牺牲自己,让他快乐,对吗?”
单明明目光垂下去,点一点头。
文老师伸手在他的帽子上抚了一下:“真不容易啊,想出这样的办法!做这顶帽子也需要独具匠心呢。花了你很长的时间?”
单明明咧嘴一笑:“不,很快。”
文老师也笑笑:“只是你不该不告诉老师,因为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帮助杜小亚,人多力量大呀!再说,杜小亚是我们班级的一员,他有权利被大家照顾。”
单明明恳求说:“如果校长逼我脱掉帽子,你要帮我说话。”
文老师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拉起单明明的手,带他上楼,一直把他送到教室。
下午放学的时候,文老师走进教室宣布:单明明和杜小亚可以回家,其他同学一律留下。
杜小亚惴惴不安地走出教室,问单明明:“为什么单单要让我们两个走?是我们犯错误了吗?”
单明明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不想让杜小亚心里担忧,他拍拍书包说:“反正都是做作业,留在学校做,回家做,都一样。”
杜小亚嘀咕道:“总是怪怪的。”
第二天上学,单明明戴着他怪异的帽子和杜小亚并肩走进教室,惊讶地发现全班同学已经提前坐在了座位上,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顶俏皮的棒球帽,女同学的是红的,黄的,橙色的;男同学是白的,蓝的,米黄的。再看讲台上,文老师笑眯眯地靠黑板站着,头上同样一顶棒球帽,是黑色的。
单明明和杜小亚起先站在教室门口,左看右看,不知所措。后来聪明的杜小亚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上蓦然腾出淡淡的红晕,眼睛里就有了一种异常的水气。
文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手里托着两只多余的帽子,一只是咖啡色,一只是草绿色。文老师笑着对他们两个说:“欢迎加入帽子班级!请换上我们的班帽。”
单明明和杜小亚接过帽子,互相看看,刹那间都明白了对方要做的是什么。然后,单明明抬起手,一把抓掉头上带铃档的黑绒帽,揣进口袋,又把那只草绿色棒球帽端端正正戴上。接下来,当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杜小亚红着脸脱下他的鸭舌帽,换上咖啡色棒球帽。全班同学都看见了他的丑陋无比的秃头,但是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点异常的响动。
帽子在大家头上盘踞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杜小亚去世,没有一个人摘下来过。女同学们喜欢每天交换着帽子戴,各种颜色都尝试一遍,求得新鲜感。男同学总是笑她们“臭美”。上课的时候,教室里那一片帽子的森林整齐划一,非常壮观。集体做课间操的时候就更是了不得了,无论朝前转后还是弯腰立正,帽子的方阵总是气势压人,成了操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幕大戏。就连体育老师高放,受这种气势的鼓舞,喊操的声音都比从前来得更加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