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明没有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又有了转机。
上学的路上,杜小亚笑眯眯地告诉单明明说:“我差点儿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单明明“哎哟”一声叫,站住脚,又兴奋又责备地:“你怎么也会糊涂啊,昨天害我急。”
杜小亚说:“我妈前两天就跟我说了,她的剧团新排了梅特林克的六幕梦幻剧《青鸟》。”
单明明打断他:“梅特林克是谁?”
“是比利时的一个大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
单明明“哦”一声。诺贝尔文学奖谁都知道。单明明马上又表示疑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杜小亚仍旧笑眯眯地:“你听我说啊。《青鸟》今天就要开演了,剧团里要找两个孩子扮成狄狄尔和弥蒂儿的样子,站在大门口迎客。这是他们的广告手段。”
单明明心里想,狄狄尔和弥蒂儿肯定是剧中的两个人物了。
“就站半个小时吧,戏一开演就撤退,付十块钱的工资!”杜小亚热切地看着他。
单明明心里咯噔一跳,脸上热起来。
杜小亚又说:“本来我没答应,我怕难为情。可是如果有了你,我们就能作伴儿了。我们一晚上可以挣二十块钱。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单明明在心里默算着,一天二十块,十天就是二百块,只要剧团演满十五场,不,哪怕十二场呢,他们就能把三轮童车买回来了。这样的钱不挣白不挣啊!
单明明干脆利落地说:“去,当然去。”
杜小亚很高兴。他想她妈妈和剧团的人都会高兴,因为合适做这件事的孩子未必很好找。
因为晚上要挣钱,这一天的家庭作业,单明明和杜小亚是抓紧午饭后的时间和每一节课后的时间做完的。还好主课都安排在上午,大部份的家庭作业题也都是在上午就写在了黑板上。老师其实是希望学生在课间把作业做好的,早早地布置出来就是一种暗示。这样,学生晚上还可以腾出时间上家教,做各种课外习题,背外语……哎呀,反正学生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越长,老师越高兴。
周学好对单明明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用功感到很奇怪,一个劲地盯着他问为什么。“怎怎怎么了?有有有什么事吗?”他为自己不能够及时知道单明明的秘密而痛苦。
单明明埋头唰唰地抄生字,头也不抬说:“没事。”
晚饭很简单,单明明和杜小亚回家一人吃了一碗泡饭。饭后杜小亚去喊单明明,两个人匆匆忙忙坐车到剧场。这时候郑维娜已经给剧团所有的主要演员化好了装,正扎撒着两只五颜六色的手,站在门外焦急地等着他们呢。
郑维娜说:“下次放学后就过来,晚饭在剧团吃。开演之前半小时,你们一定要站到岗位上。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这叫敬业。”
杜小亚朝单明明吐舌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说。
郑维娜先给单明明化装。她手上有颜料,不方便碰他们,就用两只手腕夹住单明明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单明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呢,他又好奇又紧张,鼻头上的汗不断地往外渗,郑维娜用化妆纸给他擦了擦,说:“你是油性皮肤啊。”
原来化妆的事情很简单。不,应该说,化妆的事情到了郑维娜手上,就变得很简单。她先在单明明的脸上抹了一层凡士林,而后用肉红油彩打底色,一双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地一阵响,单明明的眼睛被她打得直眨巴。而后她拿一支细细的化妆笔沾上深咖啡的颜色,画眉毛,画眼圈,就手在嘴角点上一颗很俏皮的痣。最后抓起一块大海绵,噗噗地满脸拍上粉,箱子里扒拉出一支秃口红,在单明明嘴唇上左边一蹭,右边一蹭,说一声:“抿嘴。”妥了。
单明明朝镜子里看,镜中的自己还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哎。只是满脸的脂粉味不好闻,甜得发腻。皮肤也绷得有点紧,痒痒的时候还不敢动手乱抓,怪急人。
郑维娜又扔给单明明一套戏服,让他到布帘后换上。那是一条鲜红色短裤,一件浅蓝色短上衣,配白色长袜和黄褐色皮鞋。鞋子比较小,不过勉强能穿上。不需要走远路,紧点也没关系。衣服上点缀着一些亮片和丝带,远看很华丽,近看都是脏兮兮的,有的地方破了,粗略地缝着针,掉扣子的裤腰临时绑了根带子系在扣眼里,几件衣服都有一股油彩的霉味和汗味。单明明心里失望地想,原来演员们一点儿都不讲究啊!
杜小亚跟单明明配成一对少年有点不合适,因为他的个子太小了,五官也长得太精致了。郑维娜对着自己儿子略一思索,决定把他装扮成一个女孩子。杜小亚撅了嘴巴想抗议,郑维娜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这是演戏,怕什么?”
化装的结果,杜小亚睫毛翻卷,樱唇娇嫩,双颊明艳,漂亮得让单明明都不好意思看。再加上一个金黄色卷发套,一身缀着珠片的白色纱罗裙,一双金色小短靴,真正的女孩子都未必有这么娇羞动人。
后来站在门口迎接观众的时候,杜小亚总是为自己的女孩子装扮而惭愧,微微低了头,只看人的脚,不看人。但是好多的阿姨们都喜欢伸手去摸他,这个碰碰他的卷发,那个拉拉他的裙子,弄得杜小亚都有点想哭。
郑维娜从后门绕过来看了他们一次,对团长说:“男孩挺大方,不怯场。我儿子不行,小家小气的。”
团长也来看了,却是一百个满意,说:“你儿子一害羞,倒是更像那么回事了。女孩子要文静柔弱才讨人喜欢哎。”
总之,因为有二十块钱打底,单明明和杜小亚总算撑了下来。到舞台上的灯光一亮,大门呀呀地关上,郑维娜跑过来跟他们做了个“结束”的手势,两个人才呼地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冲进厕所,用肥皂洗了脸,又回到化妆室,换上自己的衣服。
单明明说:“挺好玩。”
杜小亚回答:“我不觉得。我这个人总是很倒霉。”
单明明转念一想,将心比心,要是自己被弄成个女孩子会有多难堪,就反过来又同情他了。
单明明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真人演的戏,他央求杜小亚陪他看几眼再走。他们在熄了灯的剧场里弯腰往前摸索,找到两个无人的边座,轻手轻脚地坐下去。
大幕刚刚才拉开。舞台上的布景是这样的:一间陈设简单、欧洲乡村风味十足的樵夫小屋。壁炉里的火正渐渐地暗下去。房内放着一些厨房用具,衣柜,面包箱,挂钟,纺车,水龙头,等等。桌子上点着一盏灯。一狗一猫各距衣柜脚的一边,蜷缩成一团,鼻子埋在尾巴下,睡得香甜。它们中间,放着一大块蓝白两色的圆锥形糖块。墙上挂着一只圆形鸟笼,里面关着一只斑鸠。背景处有两扇百叶窗,朝内关着。一扇窗下放着张凳子。左边有一扇进口房门,门上横着一根大门闩。右边也有一扇房门。有部扶梯通上阁楼。右边还有两张小孩睡觉的小床,床头各放一把椅子,上面搁着折叠整齐的衣服。
杜小亚之前曾经看过剧团的彩排,他小声告诉单明明:“所有的舞台布景都是有用处的。狗和猫都是戴了面具的人,糖块呀锅呀纺车呀也都是人,一会儿都能够动。没有用的道具不会放上台。”
单明明惊讶地张大嘴:“是吗!”
他们说话的功夫,扮演爸爸妈妈的演员已经从左边的房门上台,看望了睡在床上的狄狄尔和弥蒂儿,吹熄灯,又从右边房门下台。舞台灯光转暗,表示黑夜到来。然后一道光线从百叶窗缝里射入屋内,越来越亮。桌上的灯也自行点燃,预示着奇境的开始。
狄狄尔和弥蒂儿从床上爬起来了,原来他们并没有睡着。这是一个圣诞夜,但是贫穷的孩子们没有得到礼物,所以他们眼巴巴地趴着窗户看对面有钱人家的孩子过节。
别急,敲门声响起来,大门闩嘎嘎地自动抬起,身穿绿衣、头戴红帽,驼背、瘸腿、独眼、拄着拐棍的仙女闪进房内。她要找一只青色的鸟儿,为了给一个小姑娘治病。她送给两个孩子一顶镶钻石的小绿帽,戴上它,再旋转帽顶的钻石,平凡世界瞬间会变得神奇。
瞧,现在舞台上的一切已经令单明明目瞪口呆:老仙女成了一位艳丽的公主;墙上的石块发出蓝幽幽的闪光;寒伧的家俱生气勃勃,熠熠生辉;大挂钟眨着眼睛,和蔼地笑着;钟门忽地打开,跳出一群时辰小人,他们手挽手地纵声欢笑,翩翩起舞;面包先生遍体面粉地从面包箱里涌出来;炉膛里的火穿着硫璜色紧身衣追着面包打闹;狗和猫分别奔向狄狄尔和弥蒂儿,亲热地拥抱他们……
单明明瞪大眼睛惊叹着:“怎么会的呢?那些东西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呢?好像是变魔术啊!”
杜小亚内行地解答:“是灯光和美工师的功劳。排演这样一台戏,他们要动很多脑子的。”
单明明一下子就被神奇的舞台艺术震住了。本来说看几眼就走,但是他屁股始终没有离开过座位。直到全剧结束,他的嘴巴还是吃惊地张开着,后来再合拢的时候,就僵住了,肌肉被拉得生疼生疼。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他问周学好:“你看过戏剧吗?”
周学好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答非所问:“我我我看过电影。”
单明明加重口气:“电影算什么?我说的是戏剧!”
“演演演唱会算吗?我看过歌歌歌星演唱会,六百块钱一张票,我爸单位发发发的。”
单明明叹口气,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没有到过剧场的人,绝对不会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单明明现在很自豪,他终于有了班上同学没有的经历。
下午有一节文老师的语文阅读课。文老师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全棉衬衫,领口袖口都熨得有棱有角,扣得严严实实。下面是一条米色休闲裤,同样熨出两条裤缝,妥妥贴贴。文老师一向是个讲究衣着的人,平常他最看不惯数学老师李小丽的洋娃娃打扮,总是说,教师为人师表,男老师是男孩子的榜样,女老师是女孩子的榜样,你把你自己弄得这么夸张,是误人女儿!李小丽就反驳他:穿衣打扮是各人自由,我有我的风格,我永远都不会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之中。文老师听了这话就跟牙疼似的,一个劲儿吸气。但是他也无话可说。
文老师风度翩翩地走进教室,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巡视一周,感觉已经有了一点震摄的效果,就一言不发回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前面已经说过,文一涛的板书是全校最漂亮的,他喜欢抓紧机会展示这个特长。
先用红粉笔写题头:阅读短文,回答问题。红颜色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
换一支白色粉笔,写正文。白色写在黑板上比较鲜亮清楚。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再想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朵。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用怎样犀利的剪刀也都剪不出那样的匀称……
……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文老师背向黑板抄书的时候,肩膀和脑袋轻微地颤动着,脑后一络不怎么驯服的头发就跟着一点一点,像一只扑煽翅膀的黑色蝴蝶。随着粉笔快速敲击黑板的嗒嗒声,白色的粉灰飘飘扬扬洒落,大部份贴着黑板形成薄薄的瀑布,坐在前面的同学甚至能听到那种细微的尘埃落地声。小部份扬起来,弥漫到空气中,文老师的肩头瞬间染上了一层灰白。写上面几行字的时候,他是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的。然后随着黑板上字迹的增多,他的身体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最后变成膝盖半蹲,屁股撅起来,上身倾向前,弯腰拣拾什么东西的架势。
文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全班同学照例是紧盯黑板不出声的。也不是有多么高的自觉性,是文老师写的字实在太漂亮了,对于美的东西,人们总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好像人生出来就懂得了鉴别和欣赏美。比较有心机的孩子,比如左凡兵,还会拿出纸和笔,照葫芦画样子的描。当然左凡兵死活都写不出文老师的那种飘逸潇洒来。水到渠成是一回事,生吞活剥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单明明今天的心思集中不到黑板上去,他满脑子都是舞台上流光溢彩的幻景,是活泼泼人形打扮的狗、猫、面包、火、光、糖和奶。他用牛皮筋给前面第一排的杜小亚发去一封短信,信上写了一句话:今晚再看一遍,行吗?
文老师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那就是他的后脑勺有感觉,背过身子也能了解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事。单明明弹出这封信的时候,文老师正在写字的手曾经有一个微微的停顿。但是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一句话。等他在黑板上抄完全文,慢条斯理地拍一拍手,退后一步,自己先检查和欣赏一遍,再回身对着学生时,他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猴子一样来回扭着屁股的单明明。
“你!”他背着手朝单明明踱过去,下巴颏儿对着单明明一点。“说说看,‘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心脏’指的是什么?A,石榴;B,石榴的花瓣。请你做个选择。”
单明明像是瞬间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一动不动地僵死在了座位上。他听见教室里有轻轻的笑声,这使他的脑子更加混乱,应该会答的问题都变得茫然一片。
周学好很着急,拼命在桌子下面踢单明明的脚,要他往自己的嘴唇上看。文老师站得离他们太近了,周学好只能用唇语来作弊。
但是文老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他的目光锥子一样地盯死了单明明,让他没有转头的机会。
单明明心一横,眼一闭,想:罢了,点名点将吧。“A。”他大声说。
文老师拖长声音问:“你能够确信吗?”
单明明慌乱地想,什么意思啊?是我选错了吗?他小声地换了个答案:“B。”
“真的是B?”
“真的是B。”
文老师得意地笑起来,手在单明明肩上轻轻一拍:“侥幸思想要不得啊,同志。如果你不会,你就该老老实实回答说不会。但是我们的同学应该不会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如果刚才全神贯注地看了黑板,如果经过大脑的仔细思考,你就应该知道,像一颗心脏的是石榴,而不是石榴的花瓣。”
他边说边往黑板前走,手背在背后,每说一句话,手指就虚拟性地在空气中点一点。走到讲台边,他蓦地转身,叹一口气:“单明明,放学后到办公室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