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和杜小亚坐在屋顶平台上,看见几个男孩踩着滑板车从巷子里一溜而过,留下一串刺耳的吱吱声,单明明就忿忿不平地说:“照我现在的腿劲,要是我玩滑板车,一步能蹬出二十米,你信不信?”
杜小亚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滑板车?”
单明明答:“我就是不服气,不会玩的人偏偏要什么有什么,会玩的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世界上的事情真的不公平。”
杜小亚抬起眼睛同情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到那个星期六,杜小亚笑眯眯地站在院门口,招手把单明明喊出来,指给他看身后的一辆银色滑板车。车子虽然有点旧,质量却很好,不锈钢的把手和踏板看上去很结实。
杜小亚说:“你玩吧,是我表弟的车,说好了借我一整天。”
单明明心里一热,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朋友。
他调高扶手,抓稳,一只脚轻轻地站上去,身子微微俯下来,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他不敢一下子滑得很快,脚尖只试探着在地上一蹬,滑板车居然就嗤地冲出去了。之前他曾经滑过一次,是周学好借给他的,周学好又是借了邻居小孩子的,所以滑的时间很短,他几乎没尝出味儿就下来了。现在第二次登上车,脚下的车子立刻听话地粘紧了他,像是一件跟了他好久的贴身用品,转圈,螺旋,荡步,笔直向前,加速度地飞冲,丝丝入扣,无不妥贴。他觉得自己时而是一片风中树叶,自自在在地飘摇舞荡。时而是一支离弦之箭,飕地一声射出,风声呼呼,势不可挡。
兜了一圈回来之后,杜小亚仰着脸问他:“很有意思吗?像坐飞机还是像坐火车?”
单明明毫不犹豫说:“坐飞机。”
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飞机和火车都没有坐过。
杜小亚又说:“你真胆大。你站在车上飞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单明明就鼓动他:“你也试一次?”
杜小亚的脸立刻泛出粉粉的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我不行。我肯定不行。”
单明明说:“试试没关系的,我扶你。”
杜小亚扭过身子,一手扒住墙,死活都不答应。
单明明心里很遗憾。这么好玩的东西不能让好朋友来分享,快乐就不完满了。
他怅怅地站了一会儿,突发其想地说:“我有主意了!杜小亚你站在我前面,两只脚都站到踏板上去,只管抓着扶手,别的都不要管,让我来带着你滑。”
杜小亚摇头:“不行,踏板站不下。”
单明明热切地怂恿他:“站得下!你试试嘛,把两只脚横过来站就行。来吧,我骑自行车都能在龙头上带人,你信不信?”
杜小亚却不过单明明的一片好心,只好战战兢兢站上滑板车。他用一只脚站,另一只脚踩在这只脚的脚面上,肩膀和手臂都收缩起来,尽量把空间留给单明明。他的身体本来瘦小,这样的一蜷缩,基本上就不占什么位置。
单明明比刚才更兴奋,左脚紧贴杜小亚的脚跟站上去,两只手握在杜小亚的手背上,快活地吆喝一声:“走罗!”右脚奋力蹬地,真的就把滑板车蹬上了前。
一开始还有点重心不稳,歪歪扭扭,吓得杜小亚把一声惊叫死死地憋在喉咙口。很快两个人的身体频率合了拍,一蹬一滑,左摆右摇,非常地一致,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他们于是开心地笑着,自自在在地享受这欢乐一刻。单明明的腿脚是真的有劲,每蹬一次,滑板车总能飞速地滑行相当一段距离。在这期间,杜小亚柔软的头发就会飘扬起来,在单明明的下巴壳儿上拂来拂去。他薄薄的后背紧贴住单明明的前胸,从他的后衣领内淡淡地升腾出青草和木屑的那种味道。但是单明明现在对这样一种特殊的中药味已经习惯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这种气味的,这是杜小亚的专利,是他好朋友身上特有的东西。单明明甚至为此自豪。
但是好事真的是不能长久啊!当他们一路疾行穿过小巷,绕菜市场转了一圈,胸前背后粘上了无数的眼珠,又得意洋洋返回巷内时,意外发生了。
是筱桂花三岁的孙子推着他的三轮童车从家门内走出来,无巧不巧撞上了负重的滑板车。小孩子走路本来就是不知道往两边看的,再加又是刚出门,就更有点冒冒失失。幸运的是那孩子没有骑在车上,他把三轮车暂时当手推车推着玩了,车座上蹲着的是一只绒毛大笨熊。当眼尖的杜小亚发现门里边突然拱出一辆红色小童车时,滑板车距童车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那当儿单明明正在兴头上,蹬车蹬出一身臭汗,以至滑板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风驰电掣,车上又站着两个人,互相牵制和遮拦着,要即刻刹住车或是弃车保人都是不可能的。
杜小亚在瞬间功夫想明白了这一切,所以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叫喊,只是死死地闭起眼睛,无比悲壮地让自己的身体直通通撞上前去。
一声铁器和铁器相撞的清脆的响。杜小亚蓦地睁开眼,看见那只棕色的毛熊噗地飞出去,然后那辆红色童车歪歪扭扭地直奔一道石墙,弹回来,屁股又“砰”一声撞到另一边的石墙上。然后杜小亚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倒,好像要被旋转的地球抛出世界似的。在身体摔出去的一刹那,又有一双手穿过他的肘窝抱紧了他。最后他跌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那是单明明的身体。
有几秒钟的时间,地上的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惊吓过度的灵魂还没有适时回到身上。片刻之后,杜小亚先翻一个身,滚到旁边,急急忙忙扳过单明明的头,先看地上有没有血。没有。谢天谢地。
杜小亚不放心地又问一声:“单明明,你真的没事吗?”
单明明呲牙咧嘴:“屁股好疼。”
两个人就都笑起来,深感庆幸。
筱桂花的孙子叭嗒叭嗒跑到他们身边,蹲下,也跟着嘻嘻地笑。他大概以为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大孩子们跟他做的游戏。然后他学他们的样,就势也往地上一躺,躺成一只摊开手脚晒太阳的青蛙。
但是随后的事情就不好玩了,因为筱桂花听到动静走出门来了。她没有在意地上的几个孩子,却一眼发现了撞上石墙的童车。她瞪大眼睛,心急慌忙地奔过去,把车子拎在手中,转前转后地看。
“我的天哪。”她说,“我的天哪,才买的新车哎,漆都碰掉了哎!”
她转回头,这才看见正从地上往起爬的单明明和杜小亚。她很准确地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肇事者,颤颤地冲过来,一把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小兔崽子!”她气愤愤地吼道:“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野小子!你要闯多大的祸才是个头?啊?你看看你闯了多大的祸?”
杜小亚上去扳她的手:“阿姨你别生气,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们家的车。”
筱桂花抬手轻轻一拨,杜小亚被她拨出老远,踉跄了几步才站住。筱桂花说:“你别往身上揽事,是谁的错谁担着。单明明你给我听好,我家这辆车可是新买了没几天,花了我两百多块钱,一转眼撞成个大花脸,你说怎么办?”
单明明恨恨地盯着她,脖子一梗,傲气十足地说:“凶什么凶?大不了我赔你!”
筱桂花正中下怀,立刻逼上去:“你说的?”又转过头对杜小亚:“你听见了啊,那可是他自己说的。”
杜小亚着急地喊一声:“单明明!”
单明明说:“是我说的。我说话算数。”
筱桂花手一伸:“拿钱来!”
单明明垂下头,一声不响。
筱桂花作势要走:“好,你不拿钱,我找单立国要去。他出去做一天生意,够买我的车了。”
杜小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拦住她:“阿姨阿姨,你听我说,别告诉单明明的爸爸,好不好?求你了阿姨!车子我们一定赔给你,我作证。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要慢慢攒钱。一个月行不行?”
筱桂花看了他一会儿,伸出一个巴掌,前后摇了摇:“十天。不超过十天。十天不赔过来,我找单立国。再不行到你们学校,找老师。”
说完话,她一手抱起小孩子,一手拎起掉了漆的童车,扭着肥嘟嘟的屁股进门去。
杜小亚忿忿地在她后面叫起来:“凭什么呀?你这辆车还能骑,凭什么还要赔一辆新车?赔了新车,你应该把旧车留给我们!”
筱桂花回头,不屑地说一句:“想得美!我孙子这两天还要骑呢。”
单明明过去扯一扯杜小亚的衣服:“别跟她讲道理,她不配。”
筱桂花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做没听见,反正进门之后没有再出来。
杜小亚灰白着一张脸,扶起地上的滑板车。还好,滑板车很结实,没有什么破损处。杜小亚轻轻叹气说:“怎么办呢?两百多块钱啊!”
他们两家都不是有钱的人。单立国是攒不住钱。杜小亚的妈妈郑维娜挣点儿钱都送到医院去了,付杜小亚的医药费了,自己平常连化妆品都舍不得用。再说,他们也不敢把这样的事告诉父母。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们过得很沉重。滑板车自然是不再玩了,谁都没有那个心思。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单明明家屋顶上,绞尽脑汁地商量一切可能的赚钱办法。卖废纸、拣可乐罐、帮人做作业、上街擦皮鞋、替公司派发传单……所以这些事情都有挣到钱的希望,又都不太可能在十天之内挣到两百多块钱。毕竟他们不能逃课做“流生”啊。
世界仿佛沉到了黑洞洞的深渊里,他们前胸后背都是一片冰冰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