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领航员告别
【苏联】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我坐着轮船从拉多牙湖溯斯维尔河而上到奥涅加湖去。在一个什么地方,好像是在斯维里察,一只普通松木棺材给从码头抬到甲板上。
原来在斯维里察,死了一个斯维尔河上最老、最有经验的领航员。他的领航员朋友们决定把装着他尸体的棺材顺着整条河从斯维里察运到沃兹涅先尼耶,这样好像可以使死者和他心爱的河流告别。而且可以使两岸的居民和这位住在那一带极受尊敬的着名人物告别。
因为斯维尔河上流急多湍,没有一个有经验的领航员,轮船就不能渡过斯维尔河激流处。所以在斯维尔河上自古就有专门作领航员的人,他们之间都互相担保。
当我们渡过急流处--石滩--的时候,就有两艘蒸汽拖船拖着我们的轮船,虽然我们的轮船也开足了马力。
轮船顺流而下时,要倒头行驶,--轮船和拖船都要逆流行驶来减缓水流速度,以免撞上石滩。
我们船上载着领航员遗体一事已电告上游各地。所以在每个码头上,都有成群结队的居民来迎接。前面站的是系着黑头巾的号丧的老太婆。船一开进码头,她们便尽着喉咙用裂人心肺的声音哭灵。
这种诗意的恸哭的词句永不重复。我觉得每一首哀歌都是触景生情作出来的。
譬如有一首哀歌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离开了我们,飞向那死亡之邦?为什么你扔下了我们孤苦伶仃?难道我们没有向你致敬,没用那亲切温存的话语欢迎你?你看看哪,我的爷,那斯维尔的河水,最后你再看一眼,那陡峭的河岸已为鲜血凝结,滔滔的河水是由我们女人的眼泪汇流而成。啊,为什么死神降临到你身上这样不是时候?啊,为什么在斯维尔河上点着送葬的灯火?”
我们便是在这种日夜不停的挽歌声中,航行到沃兹涅先尼耶的。
而在沃兹涅先尼耶,上来许多严峻的人物--领航员--揭开了棺盖。里面躺着一个白发、强壮的老人,从他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曾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
棺材用亚麻巾裹了起来,在响亮的哀歌声中抬到岸上去。棺材后面跟着一个用披肩遮着苍白面孔的年轻妇人。她手拉一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在她后面几步,跟着一个穿船长制服的中年男子。这是死者的女儿、外孙和女婿。
船上下半旗志哀;当棺材给抬往墓地的时候,轮船上拉了几次哀长的汽笛。
(李时译)
白描·风俗画·普通人的价值
《向领航员告别》赏析
这是苏联着名的散文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篇记事体札记,运用的是他擅长的白描手法。既没有离奇的情节,又没有曲折的故事,朴素平易,娓娓道来,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在湍急河道上做过几十年领航员的老人,在去世之后受到人们深切悼念的平凡事件。
为领航员送葬的仪式是很独特的。人们把装着他遗体的棺材放在船上,顺着他生前搏击风浪为人们领航的“整条河”漂流,以便让“死者和他心爱的河流告别”,同时也让两岸的居民向这位“极受尊敬”的老人告别。于是“在每个码头上”,前来迎接的居民成群结队,沿途两岸号丧的老太婆唱着“诗意的恸哭的哀歌”,送葬的船只就在这种“日夜不停的挽歌声中”驶达终点,这时“船上下半旗志哀,拉响了几次哀长的汽笛”……
一个普通人的葬礼,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一个人只要活着时为社会作过贡献,在死后他就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就会受到由衷的怀念和崇敬。他虽然是一个“小人物”,但他的人生价值,将远远超过那些不做好事或专做坏事、显赫一时的达官贵人。正如我国着名诗人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所描述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活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那位领航员,不正是这样的人么?
作者运用白描手法,勾勒出一幅斯维尔河上古朴、粗犷的民间风俗画。独特的“告别”方式,凄婉的号丧哀歌,悲壮的送葬队伍……使这幅风俗画别具民间的、乡土的、地方的特色。朴实无华、平易深沉的叙述,又给读者造成了一种凄恻动人的氛围,其艺术效果,远远胜过轰轰烈烈的渲染与浓墨重彩的烘托。
文章的详略处理非常得体。沿途妇女号丧的部分写得较为详尽,那一首哭唱的“带诗意”的哀歌更是不厌其长,全文照录;而对行船的其余过程则寥寥几笔带过。这种恰如其分的详略安排,与文章的主题是很合拍的,与文中的气氛也是很和谐的。难怪,掩卷之后,那哀婉的歌声仍不绝于耳;读者被深深地感动了,禁不住为那位普普通通的领航员,为那个平凡而伟大的灵魂默哀致敬……
绝望
【苏联】尤·邦达列夫
我的一位朋友是工程师,他亲眼看见过这样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有个男孩在院子的仓库后面捉到一只鸽子,就用剪刀剪断了它的爪子,鸽子在地上使劲扑腾着,想飞向天空。它拼命地用头撞地,同时扇动翅膀,扭动躯体,却都无济于事,马路上留下一行小血点和一片灰蓝色的羽毛。
男孩在一旁观察鸽子,他紧皱双眉,不动声色,聚精会神地看着,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试验。工程师跑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剪刀,带着不解和愠怒的神情问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把鸽子弄成这样?”
男孩神色惊慌地低声答道:
“它没有脚飞不起来。”
“你的父母在哪儿?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
他使劲地抓住男孩的肩膀,那孩子弯着腰,苍白的嘴唇在颤动,噙着泪水,把工程师领到自己家里。家中只有孩子爸爸一人。他体态臃肿,胡子拉碴,身穿一件破旧的睡衣,摇摇晃晃地从厨房的餐桌旁站了起来,假腿发出吱吱的响声。他听工程师说完,就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你干吗到这儿来?”他绝望地喊着,那模样就像一个掉进了无底深渊的醉鬼。“我的儿子是把你的双腿砍断了吗?”
(苏华译)
可怕的是心灵的残疾
--《绝望》赏析
小孩子特别喜爱小动物,这是符合儿童年龄特征的正常心理。可是作者为我们勾勒的画面,却恰恰相反,甚至使人触目惊心:一个孩子捉到一只鸽子,竟然用剪刀剪断了它的脚爪,而且“仿佛在做一个重大试验”似的观赏着这一血淋淋的场面。这种有悖常理的恶行,使目睹者(工程师)感到“不解和愠怒”,不得已扭着孩子找家长“告状”。想不到孩子的父亲是一位截肢后装上假腿的残疾人,更想不到这位父亲不但不责备儿子的残忍,反而粗暴地质问工程师:“你干吗到这儿来?我的儿子是把你的双腿砍断了吗?”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作者没有附加任何说明与诠释。然而,短短的文章和文章的标题--绝望,已经告诉了我们一切,并且引起我们当然的思索。断爪、假腿和孩子父亲的诘问,文中有关断腿的这三个细节,犹如三个醒目的“点”;如果我们把它们连接起来,“三点一线”地连贯思维,我们就不难发现,在双腿残废的表象后面,是一种内在的、心灵的残废和变态--首先是父亲,而后是父亲影响了儿子,再后是“父亲”用这种畸形的绝望心理来诅咒一切人,怨恨一切人。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呵!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认为,孩子的成长主要取决于遗传、环境、教育三要素。我们从这位“体态臃肿、胡子拉碴”、粗暴地用拳头敲着桌子、像醉鬼一样绝望地对客人喊叫着的“父亲”身上,不正找到了孩子恶行的根源吗?不正看到了这位粗俗鄙陋、横蛮无礼的绝望者投射到孩子身上的阴影吗?
这篇文章给人心灵的震荡是强烈的,这当然取决于作者艺术技巧的娴熟。首先是细节的选取和运用,如前所述,有关“断腿”的三个细节,极其简洁而又集中地表现了主题。其次,是文章的结构和布局非常巧妙,先写孩子伤害鸽子,再写孩子父亲的断腿,最后写断腿父亲那句十分特别又十分刻毒的责问。三个环节,步步推进,步步“出人意料”,而读罢之后又觉得“在人意中”。作者这种独具匠心的巧妙安排,使文章引人入胜,耐人寻味。再其次,文章的详略和照应也处理得恰如其分。开头部分(孩子伤害鸽子的动作、神态)和结尾部分(父亲的外貌、语言)作者落墨较多,一头一尾,相互照应,正是为了突出两代人心灵残废的内在联系。而最末一句,即断腿人用“断腿”责骂工程师的那句话,更是体现人物性格的精妙之语,起到了画龙点睛、照应全篇的作用。除了首尾两段,文章的其余部分都只是一笔带过。而整篇文章总共才四百多字,真可谓惜墨如金的精炼之作。这样短小的篇幅而又达到这样强烈的艺术效果,这篇文章当之无愧地称得上美文中的精品。
星期天
【英国】伊丽莎白·贝斯特
每个星期天都是依然如故。
“今天我可得洗个澡啦!”父亲总是这么说,当然这是在他生病以后。他如今不再像健康的时候那样每天洗澡了。因为现在必须得穆兹(我们都是这么叫母亲的)帮他洗,这可真是件累人的大事啊!
然后,等他洗完澡--
“我要系那根带黄条子的领带。”他说,“那件新衬衣呢?就是我生病前买的那件。我要打扮得漂亮点,不妨穿一穿。”
他心里明白,他再也不会去工作了。
接着他会说吉米,能帮我刷一下鞋子吗?”尽管上次刷过后他还没有出过门,可吉米还是一声不响地把鞋子刷好了。
最后,一切就绪--他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坐在自己的高背椅上。
“现在我准备恭候客人啦!”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这样说,于是便坐在那里开始等待。
我们也都等着。
他不时地叫我们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去厨房看钟,替他对表--那是一只走时精确的电子钟。
穆兹来回走动着,装得老是很忙碌,嘴里低声祈祷着。
没有哪个客人来。他刚生病时,他们都来的。可是现在不来了。
时钟敲过了五点,他在椅子上稍稍往下躺了一点,脸上显出一丝苦笑。
“穆兹,”他也总是这样称呼她,“请扶我回床上去吧,我想早点儿睡觉了,多睡一点总是没有害处的。”仿佛对他来说,早早上床是什么稀罕事儿。
安顿他睡下后,穆兹来回走动着,轻轻地啜泣。这可不能算哭,倒更象是一种强烈的、刚刚开始的悲恸,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
“我恨他们!”我大声叫道。
“你可不要恨他们哟!”她说着停了一下,好像刚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似的盯着我看,“你可要理解他们。我想他们是害怕……你要知道,他们是害怕自己也染上病,我想就因为这……”
每个星期天总是如此。
对有些人来说,希望在慢慢消逝。
(贺东译)
他生活在“希望”中
--《星期天》赏析
文章的人物、事件都很单纯;然而细读却能品尝出其中的“复杂”,一种意蕴淳厚的复杂。
“父亲”病了许久,病得已经不能再出门、再工作了。生活对于他是冷酷而黯淡的,陪伴他的只能是躺坐在高背椅上的幽居的孤独。
然而,这位“不甘孤独”的病人却有他独特的生活方式:不能走路了,却要家里人把鞋子给刷得干干净净;不能工作了,仍然不时地对表、看钟,把握着准确的时间;不能出门了,却依然爱洗澡,穿上新衬衣,系上领带,打扮得漂漂亮亮。尤其是他明知不会有客人来访了,却煞有介事地做出“恭候客人状”,坐在那里认真地等待着……
那么,他是在等待什么呢?
他是在等待往日的幻影,等待生活的微笑,等待友谊的温馨,等待社会的青睐。一句话,他是生活在“希望”中,哪怕这种希望正在慢慢消失,以至越来越渺茫。“哀莫大于心死”,反之,身体病残了,他的心却没有死;他在等待,而且“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其实,对于一个不再工作的病人,是无所谓休息日的,作者别具匠心地把时间安排在星期天,是因为礼拜日的生活理应更丰富多彩,更富有生气和活力,以此反衬主人公生活的寂寞与黯淡,以及内心隐忍着的失望和痛苦。文章对于一个病人复杂心理的刻画,真可谓入木三分--在这里,有对于失去正常人生活的深深的眷恋,有对于恢复健康的热切的希望与幻想,有对于病中窘境的莫可奈何的揶揄与自嘲,有对于被社会冷落的世态炎凉的淡淡悲哀。但它的基调是“希望”,是对生活的热爱与怀恋。本篇的这位“父亲”与上一篇《绝望》中那位身残心亦残的“父亲”,恰是截然不同的鲜明对比。两种人物都是颇具典型意义的。
文章对作为“陪衬人物”的妻子、儿女,着墨不多却也相当传神。明知父亲不可能出门,可吉米(儿子)还是一声不响地给他把鞋子刷好了;明知客人不会到来,当父亲认真地等待着时,“我们也都等着”(好一个“我们也都等着!”);而穆兹(母亲)则“来回走动着,装得老是很忙碌”……这一切,包涵着妻子儿女对病中亲人的深挚的爱,以及强忍着的比病人更难受的“清醒的痛苦”。所以,当安顿“父亲”入睡后,“母亲”便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了。结尾也非闲笔,“母亲”为那些不再登门的客人们的“辩解词”,质朴无华地表现了这位母亲的善良与宽容。正唯如此,读罢这篇短文,我们对这个和睦温馨却又因为病人而罩上一层淡淡阴影的家庭,油然而生一种同情之情。
听泉
【日本】东山魁夷
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
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掉队伍。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阴下闪烁。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着了迷似的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儿依然呼啦啦拍击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
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有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样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遮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幽然的鸣声,那正是潺潺的泉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