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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妹妹你好吗(2)

“院里经费有限,孩子的玩具都是土法上马,让你们见笑。”院长用手划拉着她眼前的一切,言词谦虚,脸上却是洋溢着幸福。

院长五十来岁,跟洪阿姨差不多年纪,高,而且胖,块头几乎是洪阿姨的两倍,健康的红脸膛,眉毛粗重,笑起来露一口闪亮的白牙,人很爽气。她身上穿着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保育员制服,胸脯把衣服扣子绷得紧紧的,袖口卷着,前襟和袖肩处沾着一些奶渍和粥斑,显然在福利院里是个亲历亲为干实事的人。

“贝贝蛮好,你们放一万个心。”胖院长笑嘻嘻的。“这孩子嘴巴甜,见谁喊谁,可有礼貌,可招人疼了。”

“他没想回家?”洪阿姨问。

“也想,有时候嘴巴里哼哼,不理他就没事。小孩子嘛,一开始都有个过程。你说像贝贝这样的,他能懂个什么?吃饱穿暖不就是幸福啊?”

洪阿姨觉得这话听起来有问题,仔细想,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李大勇朝洪阿姨看一眼。显然他的感觉也相同。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插到胖院长和洪阿姨之间,傻傻地笑。他的脑袋是歪的,肩膀、腰、半个屁股都是歪的,仿佛生下来的时候被谁像拧一件衣服似地拧了一把,于是就长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院长啧了一下嘴:“马育民,你傻笑什么?老师教过多少次了,看见客人要怎么样啊?”

叫马育民的孩子赶忙转身,却发现“客人”有两个,洪阿姨和李大勇。他大概有一点为难,歪了头,两眼朝天上翻,想了又想,结果还是问院长:“哪个先?”

院长顺着他的话语答:“当然是年纪大的客人先。”

马育民很有趣,他往前探着身子,几乎把眼睛贴到洪阿姨和李大勇面孔上,轮番着看了好几遍,点住洪阿姨的鼻子:“是她。”

院长哭笑不得,呵斥他:“不能对客人指指点点,不礼貌。”

马育民放下手,征求院长意见:“我鞠躬啦!”

话才说完,他猛然把腰杆折下去,脑袋用劲往前面一甩,好像将一把鼻涕甩出去那样干脆。因为动作做得大,他本就歪扭的身子猝然间失去平衡,脚底下一个踉跄,要不是院长眼疾手快地扶住,整个人都到甩到洪阿姨身上去了。

洪阿姨连退两步,按住砰砰乱跳的胸口:“行了,行了,孩子,别多礼了。”

马育民不肯,他觉得客人有两个,不能怠慢了另一个,一转身朝向李大勇,又要依葫芦画瓢地来一遍。幸好妹妹在旁边低声吼起来,冲他做出呲牙威胁状,把他吓得缩了手脚,没敢再动。

胖院长拍拍他的背:“好了,跟客人打过招呼就可以走了。”

他歪身拖着一只脚,逃一样地走开。走出好远才站住,回转头,偷偷地看妹妹,又害怕又好奇。

院长带着点自豪,又带着点夸张,开始了对洪阿姨的诉苦:“你看,我这院里一百多个孩子,瘫的,瞎的,傻的,心脏有毛病动不动就要憋死过去的,生下来就长成外星人模样的,哪个不要人操心?屎啊,尿啊,吃啊,喝啊,天天都是眼一睁忙到天黑,年年都是初一忙到三十。孩子送到我这儿,不怕你见笑,也就是过个囫囵日子。要指望让他们怎么样怎么样,上好学校啊,学琴棋书画呀,往人才上培养啊,那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了。”她两手一摊,做出很遗憾也很无奈的模样。

洪阿姨本来是打算跟院长谈一谈关于贝贝上学的事情的。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打来电话说,贝贝这些天一直没有去学校,功课拉下不少了。此刻听院长说出这番话,洪阿姨心里想,福利院在郊区,贝贝如果要回培智学校跟班读书的话,福利院需要派出专人天天接送他,看这样子恐怕是不现实。洪阿姨把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回去。

她改口说:“先看看孩子吧。十多天没见,怪想的。”

院长抬头四下里看:“孩子呢?刚刚还见他在眼面前爬滑梯呢,怎么一转眼没了人?”

她招手唤来一个保育员,让她帮忙去找人。“到劳技教室找。那孩子就喜欢摆弄胶水粘东西。”

正吩咐着,妹妹已经敏感到什么,猛然抬起头,冲着远处的一排平房汪汪叫,尾巴摇得扑拉扑拉的,一次又一次地立起来,要往前扑,把李大勇牵在手中的皮带拉得哗哗响。

李大勇拍拍它的头:“知道了!知道了!你以为就你眼睛尖?”

洪阿姨打了个眼罩往平房那边看:“贝贝怎么跑进仓库啦?”

院长解释:“那是宿舍区。生活能够自理的孩子们全都住那边。”

妹妹极兴奋,迫不及待地拖拽着大家往宿舍区那边走。洪阿姨走到半道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头,从她的角度刚好看见了其中一间宿舍里正在上演“全武行”一个傻大黑粗的孩子骑着另一个孩子的背,被骑的孩子肚皮贴地,下巴颏儿顶着地板,两只胳膊很别扭地支愣着,像一只憋屈着不能动弹的龟。骑在上面的孩子显得很狂暴,嘴里“啊啊”地叫着,两手轮番着在下面孩子的脑壳上、肩背上拍打,没轻没重,也没完没了。

洪阿姨变了脸,没命地奔过去,冲进房,一把拉起那个大高个儿:“你怎么打人啊?你都这么大个人,怎么可以欺负我们贝贝啊?”

大狗妹妹比洪阿姨的反应更快,已经冲上去,对着那孩子高声狂吠,一边跳跃着,准备进攻。它恶狠狠盯着对方的模样,显然是愤怒到极点。

可是就在这当儿,妹妹的脑袋一下子就被贝贝的双手搂住了。洪阿姨把贝贝解救出来的一刹那,孩子已经看见了狗。他还没有来得及从地上完全爬起来,就扑过去搂住它,两只手拥抱它,用脑袋顶它的肚皮,用下巴蹭它的耳朵,一人一狗忘乎所以地在地板上翻起了滚儿。

“妹妹妹妹妹妹!”贝贝笑得咯儿咯儿的,把打他的孩子忘在了一边,把令人不快的一幕也忘在了一边。

贝贝不计较,洪阿姨和李大勇要计较。贝贝在小区里是大家的开心果,怎么可以送到福利院里被欺负!

“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人?”洪阿姨实在很生气,向来和气的面孔都气得发了青。

李大勇抢上前,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手里暗暗用了劲,一心一意要给他吃苦头。“叫你说!哑巴啦?凭什么打人?”李大勇瞪着眼珠子吼。

院长陪笑着,扯了扯洪阿姨的衣角,又去拉李大勇的手。“对不起你们,不好意思,孩子打架偏就让你们看见了。他的确是个哑巴,又聋又哑,说不了话。”

洪阿姨猛然张大嘴,被空气呛着了一样,连连咳嗽。

李大勇很丧气地缩回手。如果是聋哑人,还真是跟他较不得真。

洪阿姨想了想:“那也不能以大欺小。聋哑人心里又不聋哑,我们贝贝可是个智障儿啊!”

院长陪笑道:“我来问问他。”

院长居然还会手语。她用手语跟那孩子比划了一通,扭头告诉洪阿姨:“他说是贝贝拿了他的东西。”

洪阿姨一下子又恼了火:“这不是说瞎话吗?贝贝的品行我们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懂得贪小!”

院长没有把握地:“好像说是拿了个鸡毛毽子?”她笑着:“哎哟,多大个东西嘛!小孩子的事,当不得真。今天恼了,明天屁股一转又好了。当不得真的。”

院长显然要息事宁人。洪阿姨却认为这件事值得重视。洪阿姨严肃了态度说:“容我说句话啊,贝贝这孩子是孤儿,生下来又有唐氏症,情况特殊,要请院长你格外关照他。这也是我们康盛居委会的意思。这个孩子脾气好,性子绵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容易遭人欺负。他要是在这儿被欺负了,这个……这个……”

洪阿姨留了半句话,让院长自己想。

院长根本就没有想,慢条斯理地接过洪阿姨的话。“洪主任。”她说,“贝贝是孤儿不假,可这个聋孩子半岁大被抛弃,一样的没爹没娘啊。孩子到了福利院,都是我们的宝贝,主任你放心,打个架吵个嘴的难免,要说谁欺负谁,那就把话说重了。”

院长不简单,话说得绵软,骨头却是一根都不少,倒把洪阿姨弄得接不上碴。

不是金钢钻,实在也揽不了福利院这份瓷器活。

院长说完该说的话,笑盈盈地招手喊贝贝:“贝贝啊,别顾着自己玩,陪阿姨叔叔参观参观你的宿舍,说说你在这儿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贝贝多多少少有点怕她,一说,马上就放开狗,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样。

院长一走,洪阿姨马上搂过贝贝,问他:“乖孩子,告诉洪阿姨,你是不是真的拿了人家东西?”

贝贝不会说谎,点头承认。

“那个毽子呢?我看看。”洪阿姨哭笑不得。

贝贝很得意地宣布:“躲猫猫啊!”

鸡毛毽子还真是“躲猫猫”了,它被贝贝匪夷所思地藏到了裤裆里,贝贝用劲地吸气,把肚皮瘪进去,把手伸进裤腰下,还费事地佝了身,总算把那只热乎乎的鸡毛毽子捞出来,递给洪阿姨。

李大勇看得目瞪口呆:“我的天哪,你这家伙有一套啊,藏个东西这么严实!”他说完了实在忍不住笑,拍着贝贝的头,前仰后合。

洪阿姨瞪着他:“李大勇,你能不能严肃点?”

李大勇笑得话都说不连贯:“这事……能……不好笑吗?他藏到那地方!”

洪阿姨也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她仔细端详手里的鸡毛毽子,不觉得有什么稀罕。普普通通的皮托子,普普通通的塑料小插管,无非管子粗了点,插进去的鸡毛长了点,也密了点。

洪阿姨盘根究底:“贝贝告诉洪阿姨,你要这个毽子到底干什么用?”

贝贝仰起头,眼睛眯缝着,满脸幸福地:“我做翅膀啊。”

洪阿姨扭头对李大勇:“看,这孩子说话又不着边了。”

贝贝很认真地点着头:“做翅膀,飞,找奶奶。”

他忽然奔到屋角的一张床铺前,掀开床单,拖出来一张硬纸板做的玩意儿。锅盖大的硬纸板,被他七扭八歪地剪成一片羽翼状,纸板上乱糟糟地粘着一些鸡毛,棉花絮,碎布片,甚至还有撕成一条一条的卫生纸。

难怪胖院长刚才说,贝贝喜欢在劳技教室里用胶水粘东西。

贝贝把那个奇形怪状的硬纸板驮在背后,两手托着,一颠一颠地满屋子跑。“飞呀,飞呀,找奶奶呀。”他又把纸板贴到妹妹脖子上,怂恿它:“妹妹也飞,奶奶也想妹妹。”

屋里的两个大人,洪阿姨和李大勇,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对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实在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良久,洪阿姨长长地叹气,要把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东西叹出来。

回家的路上,沉默好久,洪阿姨才问李大勇:“你说说看,贝贝在福利院过得怎么样?”

李大勇想了想:“说真话,我心里觉得别扭。”

洪阿姨忧心仲仲地:“那么多的孩子,不是傻,就是聋,没有几个看着像模像样的。贝贝要是在那儿长大,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啊?”

李大勇没有回答她的话。

怎么样才能帮到贝贝呢?这事跟钱没关系,跟法律、跟权力、跟舆论……都没有关系。唯其如此,才让洪阿姨和李大勇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