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勇的确还是个大孩子。富贵父母的独生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乖孙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长大的人。所以他的行为方式跟农村出来的小巴子他们不一样。小巴子他们在新建小区里做保安、做会所服务员、做园林养护工、水电维修工,是为了离开农村往城市里迁徙,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在城市里买下一套房子,接来家人老小,夫妻开个小店,孩子在城里上学,享受从小向往的现代生活。他们做事巴结,生活俭省,有一分钱都要存进银行,脚踏实地没有幻想。李大勇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城市人,家在合肥,电力学院毕业,正经八百的大专文凭。他不需要巴结工作,不在乎钱,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凭兴趣办事,自由来去,无牵无挂。
这样的李大勇,又怎么会跑到康盛小区当一个水电维修工呢?起因在他的父母身上。
正如小巴子所说,他父母有钱。不是有一点点,是有很多。父亲是合肥的建筑包工头,手里正在承包中的楼盘就有三四个,屁股下面坐的是奔驰350,出门身后还要跟保镖。可是父亲有一点不好:他已经有了太多的钱,还想再有更多的钱。他把目光瞄上了政府里的建委主任。当然也不是行贿,行贿太直接,容易出事情,出了事两边都跑不掉。父亲想跟建委主任结上儿女亲家。建委主任的独生女,李家人见到过,模样长得很困难,又傲气,眼睛长到了额头上,看人只舍得用余光。有一次李大勇父亲把姑娘请到家里跟儿子见个面,她从头到尾都是在跟李家的一条松狮犬交流:抱它,亲它,喂它吃牛肉干,给它梳毛挠痒痒。对旁边坐着的李大勇,对唯唯喏喏的李大勇的父母,她正眼都没有瞧,更别提说话和聊天。
李大勇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拍屁股走路。你以为你是谁?甩大牌?老子比你的牌更大。
李大勇的父亲坚持要结这门亲。父亲是改革开放之初从农村一步步奋斗出来的,知道珍惜今天的不容易。父亲说,长得丑点没关系啊,如今不是时兴整容吗?我出钱,你带着她去一趟韩国,连整容带旅游,什么都齐了。父亲又说,脾气差点也没关系啊,做姑娘的时候是仗着老子的势,文雅一点说叫矜持,等她跟你成了亲,知道她的长相跟你有距离,怕你甩了她蹬了她,自然就会低眉顺眼做女人。
李大勇咬定一句话:我跟她没感情。
李大勇父亲愤怒:没感情算什么理由?
李大勇回答:没感情就是最大的理由!
父子两个就这么闹翻了。像很多电视剧里的通俗情节一样,两个人冲动之下都签了脱离关系的声明书。犟头犟脑的李大勇当着父亲的面,掏光口袋,昂首挺胸离家,搭一辆货车到了南京,开始他的流浪。
父亲咬牙切齿说:让他好好碰几次壁,碰个鼻青眼肿,他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李大勇偏就不稀罕钱。从小过的日子太好了,他拿着纸票子不在乎。他找过几份工作,有的嫌苦,有的嫌不自由,有的嫌不轻松,最后跑到康盛小区当了水电维修工,才算对了胃口。小区的工作自在啊,派工单一领,自行车一骑,活儿干多干少就看他愿意。
常有业主投诉物管会:报修电话打了两天了,为什么不见修理工上门?经理一查问,派工单早就分给了李大勇,他上班溜出去打电玩,工单团在口袋里成了废纸。
要换成是别人,这么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早就被炒鱿鱼了。可是李大勇炒不得,因为小伙子聪明,技术精,别人弄不好的活儿,他一上手就灵。如今的住户家里装修都复杂,强电弱电弄得不好会打架,李大勇一上门,没有理不开的结。住户家里有电脑,电路出问题了,甚至程序出问题了,喊李大勇去调试调试,手到故障除。所以业主们又常常表扬他,点名要请他上门。
这个八零后的李大勇,跟他较不得真。是不是富裕的独生子女们都是这副德性啊?
认识了贝贝和他的奶奶,是李大勇生命中的一段异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和这一老一少如此的有缘份。他喜欢这安详的一家子。唐氏症的贝贝像个玻璃人,透明得不渗一丝杂质,在这样单纯的生命面前,任何的私念都觉得是肮脏。慈爱的奶奶优雅而安详,她明白生活的意义,尊重生命的本质,荣辱不惊,安守清贫,同样活出了精彩。甚至憨态可掬的大狗妹妹,它对李大勇的依赖和信任,也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责任”。跟这样的一家人相处越久,他越感觉时间里渗透进了一种叫亲情的东西,这种东西绵长,持久,醇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大勇的生活分裂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性。一面是他的吊儿郎当,嘻嘻哈哈,上班溜出去打电玩,穿衣打扮没个正经样,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承诺,没有担当。另一面,他对贝贝友爱呵护,对奶奶尊重照顾,对他负责的事情,比如电动三轮车的搬运和保养,他尽心尽意,从不马虎。
连奶奶有时候都弄不明白他。奶奶会轻轻地叹气说:“大勇啊,孩子啊,你到底算是长大没长大?”
在别人面前他不愿意长大。在贝贝和奶奶面前他希望长得更大。这是李大勇对自己所做的结论。
没有什么不好。谁也没有规定人必须参照哪个标准活着。
贝贝离开康盛小区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李大勇记得,孩子走的那一天,花坛里的菊花还金黄粉紫,这才不过十来天,花变得有点憔悴了,好像被秋阳吸走了精神气,好像不堪秋寒愿意早早结束花期。路边的榉树开始落叶,保洁工们早晨扫一次,傍晚还要扫一次,每次扫完一条路,车斗里的枯叶都会堆成小小的山。香樟是不落叶的,但是叶片由青翠变成深棕,看上去老气横秋。只有银杏树的生命是在走向辉煌:一天一天地透明,金黄,像是满树悬挂的琥珀,流光溢彩。
李大勇穿着大色块的黑白毛线衣,骑着自行车,车斗里放着一摞浅蓝色派工单,车架上挂着帆布的工具袋,腰里别一套电工笔和螺丝刀,从早到晚地在小区里转悠。他貌似忙碌,其实很少登门干活儿,自己都说不上转悠个什么劲。后来他才发现,转悠的目的,只是为了从贝贝家的楼下过一次。每次路过,他就要停车,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搭在车座上,抬头往上面看。他看见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玻璃上有灰尘,有雨水流淌的痕迹,显出沉默和黯淡。有时候有麻雀挤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不知道商量什么。还有一次一只大蛛蜘爬到了窗框上,来来回回地忙碌着,视察和丈量,仿佛是为选址结网做调查。
没有了憨乎乎的贝贝和“钟点巡警”妹妹,小区里真是少了一道风景啊。李大勇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一回走到贝贝家楼下时,他觉得自己听到妹妹在楼上叫,赶紧扔了车,兴冲冲地爬上去看,结果楼道里鬼影子都没有。回到物业宿舍,他跟保安小巴子讲了这件事,小巴子煞有介事地替他分析说,这种情况叫“幻听”,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耳朵有问题。李大勇气得踢了小巴子一脚:“幻你个大头鬼!”
他专门跑到超市里,找到妹妹最喜欢的肉松饼干,一家伙买了十盒,送到洪阿姨的办公室。洪阿姨嗔怪他:“你怕妹妹在我们家吃不饱?”
李大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怕你没空上超市。”
洪阿姨邀请他:“周未我要去福利院看贝贝,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块儿去。”
李大勇赶忙表态:“有空有空。”
他空着两只手,兴冲冲出门,没走两步又返回,恳求洪阿姨:“带上妹妹吧,贝贝肯定想它了。”
洪阿姨有点犹豫:“合适吗?人家那是儿童福利院。”
李大勇双手作揖:“求你了!”
洪阿姨似笑非笑地:“到底是贝贝想它呀,还是你想它?”
李大勇嘻皮笑脸:“都想。”
李大勇琢磨着,给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带什么礼物最合适。洪阿姨说她已经准备了“德芙巧克力”和“旺旺鲜贝”。李大勇觉得再准备吃的东西太重复,想来想去,给贝贝带了一只做成标本的蝴蝶,固定在洁白的海棉软垫上,装在特意从商店买来的透明塑料盒子里。这只蝴蝶漂亮得像个模特儿:纯黑色的宽大翅膀上,蓝色和绿色交杂的条纹熠熠闪光,绸带一般发亮,仿佛吹口气就泛出湖水的波浪。李大勇拿着这只蝴蝶特意请教了小区里的一个林业大学老教授,教授热心地帮他上网查资料,确认这是一只“绿带翠凤蝶”。教授说:“倒是很少见。”
当然很少见。为了逮一只品相好的珍品蝴蝶,李大勇专门跑到城郊一个带暖房的花卉养殖场,因为探头探脑表现怪异,差点儿被人当作偷花贼打一顿。
妹妹最有趣,这家伙肯定懂人话,因为它一听说去看贝贝,半秒钟都没停顿,“咕咚”一声躺下去,四脚朝天,连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把粉红色的肚皮都露出来了。它一定想起了从前跟贝贝搂抱着打滚的日子。
洪阿姨用脚尖在它肚皮上点了点,规定了行为条例:“到了福利院,你可千万不能这样人来疯啊,要把人家孩子吓着的。”
妹妹一骨碌翻起身,咧着嘴,舌头伸出来,嘻嘻哈哈的样子。
李大勇替它担保:“妹妹一向都不胡来。”
洪阿姨马上接话:“那好,狗狗出了事,我拿你问责。”
洪阿姨的儿子刚买了一辆“波罗”牌的车,很乐意当车夫,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去福利院。妹妹生平还是第一次坐小车,对窗外移动的风景很好奇,使劲地把鼻子和眼睛挤到玻璃上,逢到颠簸时,脑门儿把车窗玻璃撞得咚咚响。
福利院坐落在郊区的一条小河边,四层的楼房,回廊深深,院子宽敞,咋一看像座小学校。回廊的墙壁全部刷了白涂料,除去门窗,空闲处都画上了稚拙的儿童画,有森林,有河流,有动物,还有和平鸽,宇宙飞船,戴着圆形头盔的太空人。没有什么统一的主题,基本是想到哪儿画到哪儿,热闹,庞杂,零碎,凡俗。院子里放置了一组孩子的玩具:漆成黄色的滑梯,一端红色一端绿色的翘翘板,一台把手被磨得斑驳的旋转木马。还有一根两米多长的支起来的方木,高不及腿弯,洪阿姨想来想去不知道这件东西干什么用,问了福利院的院长,才明白这是土造的“平衡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