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洪阿姨的办公室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两个面色黑黄、神情巴结、看不出来多大年纪的人。男的那个,头发起码有三个月没有修剪过,长得毛蓬蓬的,发屑和灰尘落满了衣肩,苏北口音,每句话后面都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嗯哪”,仿佛这个词可以代替所有的标点符号。女的那个,矮胖,头发烫得焦干枯黄,一络一络地巴在脑袋上,不小心被火燎过了一样。两个人都穿着过于板正的呢子外套,男的酱黄色,女的紫红色。脚下是暄乎乎的晴纶保暖鞋,同样,男的酱黄,女的紫红。从颜色来看,是经过了精心搭配的。
他们随身的行李共计有:两个人造革的旅行包,每个都鼓胀得要撑破拉链;一个半人高的红白两色的塑料编织袋;一个沉甸甸的农用化肥袋;一个尼龙网兜,装着牙缸手电筒肥皂盒一类的日用品。
洪阿姨猜测这是一对准备到南京讨生活的农民工。这样的夫妇,总是把几乎半个家当装在各种袋子里,随时落脚,又可能随时走人。
洪阿姨正准备告诉他们,这里是街道居委会,不招工,找活儿要去城南的劳务市场。可是那个毛蓬蓬头发的男人抢先说了话。男人说出来的这句话,让洪阿姨吃惊得差点儿打翻了桌上的一只水青色细瓷茶杯。
男人说的是:“我是贝贝的亲舅舅。嗯哪。”
洪阿姨半张着嘴,足足有两分钟时间,想不出来该怎么应答。
“我们是嫡亲的亲戚,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谦卑地冲着洪阿姨笑,露出发黄的牙齿。“我男人的妹子,是贝贝的亲妈。就是离家出走的那个。”她捅捅男人胳膊,让他说话。
男人很聪明地接上来:“对对,我妹子不象话,嗯哪,人走了,好好个孩子,就丢给福利院。可我是舅舅啊,我不能看着孩子没人疼没人管哪,我妹子不负责任,我得负,嗯哪,你说是不是,洪主任?”
他解开酱黄色的呢外套,从绑在腰间的一个牛皮小黑包里掏出一系列的文件和证件。有他家里的户口薄,他们夫妇二人的身份证,他所在乡镇的盖上了政府公章的证明,甚至还有一份苏北县城公证处出具的公证书。
洪阿姨逐一地翻看这些东西,摊平了辨认印鉴的真伪,拿起来对着阳光看纸张厚薄。她希望这里面有误会,有造假,这两个人是一对可耻的骗子,他们突如其来地入侵贝贝的生活,是居心叵测的骗局。
可是一切证件和文件真真实实,无懈可击。这个说话带上“嗯哪”的男人的确是贝贝的嫡亲舅舅。
洪阿姨打电话叫来了正在小区里值班的李大勇,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这两个人,”她朝夫妇俩努努嘴,“贝贝的舅舅和舅妈,你带他们在贝贝家里先住下。”
李大勇“呀”地一声,脸上有一百个疑问。
洪阿姨公事公办:“家里好久不住人了,开门进去,水呀电的,你都检查一遍,开关插座哪儿管哪儿,你给指点清楚了。”
李大勇忍不住要开口:“洪主任……”
洪阿姨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快去吧。”
李大勇很不乐意地招呼两个人跟他走。半小时之后回到居委会办公室,他眉头紧皱,愤愤不平:“洪主任,你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吗?他们要来当贝贝的监护人。”
“人家是直系亲属,有权利。”洪阿姨回答说。
李大勇很着急:“你看不明白啊?他们是图谋不轨啊,监护贝贝是假,住贝贝家的房子是真啊!”
洪主任板着脸:“那又怎么样?我说了,人家有权利。”
“要是他们想谋财害命呢?”李大勇上网上多了,脑子里一冒一个想法。
“不准瞎说!”洪阿姨呵斥他。
这一对夫妇就这么在贝贝家里安顿下来。李大勇一直在留心他们的动静,看他们是不是有谋财害命的迹象。他注意到,两个人天天都是一早出门,天黑回家,回家的时候疲惫得腰都佝下了,但是脸上是喜气洋洋的,有时候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男的终于理了发,新买了一件藏青色羽绒服,脚上的保暖鞋换成皮鞋,显出一副在城市里混久了的模样。女的同样也置了新行头,是一件月白色带毛领的短大衣,里面露出一圈大红色的毛衣领,脚上甚至配了一双闪着亮片的短皮靴。
洪阿姨告诉李大勇,两口子已经在农贸市场租下一个摊位,办了营业证,专卖日用小商品。他们从批发市场进货,运到摊位上零卖,赚其中的差价钱。
城里的小生意不容易做。可是他们有现成的房子住,会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
既然是贝贝的监护人,总不能再把贝贝丢在福利院。很快,他们过去办好了手续,把贝贝接回康盛小区。
千头万绪的事情,居然让他们做得有条不紊。李大勇不得不佩服这两口子的办事能力。有人天生就是生意人。
贝贝裹着冬天的围巾和帽子,穿成一只臃肿笨拙的面包虫,抢在他的舅舅和舅妈面前奔进小区大门,一路高喊着:“妹妹妹妹妹妹!”
李大勇拦住他,亲亲热热地问:“贝贝,想不想我?”
贝贝笑嘻嘻地:“想。”
“想不想洪阿姨?”
“想。”
“想不想他呢?”李大勇回身指指值班的保安小巴子。
“想啊!”
这小子!问了等于没问。李大勇啼笑皆非。
但是贝贝忽然伸出胳膊,勾下李大勇的脖子,嘴巴凑上去,在李大勇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大口。
湿漉漉的口水,热乎乎地沾上李大勇的脸,很快在冷风里变得冰凉。一双细长细长、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距离李大勇很近,瞳仁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有点变形的面容。李大勇心里轻轻地一哆嗦。
李大勇告诉他:“叔叔也很想贝贝。”
大狗妹妹紧跟着贝贝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它很激动,两步窜上十个台阶,一边呼哧呼哧喘大气,一边抬腿在楼道里洒下两滴尿,作为它重回故居的标记。
送它过来的洪阿姨哭笑不得地骂它:“真是个养不熟的东西!回家就这么好?”
当然,洪阿姨不是单纯为送狗,她要登门对贝贝的舅舅作些交待,也是提前有个预告。抚养一个唐氏症的智障儿,恐怕不像两口子想的那样简单。
“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当舅妈的那个满脸都是笑,“孩子是谁呀?我们的嫡亲外娚啊,几百里路赶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他,亏自己也不能亏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做舅舅的连连拍胸口:“嗯哪,洪主任你要是不放心,一个月给贝贝磅一回秤,嗯哪,少一两肉,你找我赔!”
洪阿姨心里想,这又不是养小猪,还一个月磅一回秤。可是两口子态度诚恳,洪阿姨一时无错可挑。
当天傍晚,贝贝带上他的狗,出门巡逻了。停歇多日的庄严仪式,忽然重新恢复,孩子和狗都异常兴奋,狗冲出房门时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舅妈骂它说:“死狗,玩心这么重!天寒地冻的还出门。”
妹妹不理她。妹妹回家这半天,对两个不速之客始终很戒备。
一人一狗喜气洋洋地走在小区里。冬日的小区,没有流光溢彩的玻璃一样的树,没有彩虹一样从天而降的水,也没有黄澄澄的甜橙一样的夕阳。因为很久没有下雨的缘故,天空乌蒙蒙的发脏,草地和道路上灰突突地腻着一层土,香樟树、广玉兰、冬青树都有点无精打釆提不起神。如果奶奶还在,她会感叹:“工厂建得太多了,空气质量太差了。”可是贝贝和妹妹都对空气不在乎,他们能够彼此相守就开心。他们追赶着嬉闹着咯咯大笑着,从小路拐上大路,从大路出门上街。
走过鲜花店。走过水果店。走过包子铺、书报亭、炒货摊、卖快餐的大排档。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走过去。
人们惊喜地跟妹妹打招呼:“回来啦?”接下来便问它:“贝贝呢?”
妹妹扭头往小街对面看。哈,裹得像面包虫的孩子笑眯眯地在灯柱后面站着呢,脸冻成一只红皮大萝卜,一双斜挑的眼睛像是萝卜皮上裂开的两道缝,喜洋洋的,欢腾腾的。
多好啊多好啊,回家了,贝贝又能够见到他喜欢的大勇叔叔了,妹妹又能够领取它的肉松饼干了,小区和街道上傍晚的这道风景又能够一天一天重现了。
只少了贝贝的奶奶。那个慈爱的老人家,她在天上也会跟大家分享这一刻吧?
六点钟,巡逻结束,孩子和狗心满意足地回家。贝贝一进家门就主动说:“洗澡。”不等舅舅舅妈发话,他到床边找出换洗衣服,急急忙忙钻进卫生间,咯嗒一声锁上门。
洪阿姨说过,贝贝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给舅舅舅妈添麻烦。贝贝主动去洗澡,是不是表现得很乖呢?
舅妈看了看从里面锁上的卫生间的门,朝舅舅撇撇嘴:“他还真讲究!”又说:“这要是天天洗澡,水呀电的要费多少?卫生间里的那个浴霸,一个灯泡就是五百瓦!”
舅舅不耐烦地:“罗嗦什么呀?嫌费水费电,明天跟他说,让他一个月洗一次澡。”
舅妈不相信:“你跟他说,他能懂?”
“他不懂,你不会把电闸拉了,把热水器关了?”
舅妈不说话了,心里觉得还是男人的点子多。
舅妈看看墙上的钟,贝贝洗了有五分钟了,哗哗的冲水声听得她心里直发疼。她忍不住地走过去,要敲门让贝贝快一点。
客厅里的光线非常暗。舅妈想省电,只开了厨房里的一盏25瓦的灯。大狗妹妹悄没声地卧在门边上,舅妈一眼没看见,一脚踩在妹妹的尾巴上。
妹妹“嗷”地一声站起来,本能地呲开牙,神情很愤怒。
舅妈拍拍自己的胸,回过神,骂妹妹:“你个死狗!这屋子这么小,人都转不开身,你还人模狗样地占个位!”她用脚推着妹妹的屁股:“去!去!阳台上呆着去!”
妹妹当然不肯走。贝贝还在洗澡呢,它怎么可以走?
舅妈动手拧它的耳朵,揪它脖颈上的皮,一定要赶它走。妹妹急了眼,“汪汪”两声叫,一扭头,咬住了舅妈的胳膊肘。
新买的一件墨绿色的滑雪袄,生生被妹妹的利牙咬出两个牙窟窿。妹妹还算是嘴下留了神,要是它一狠心咬住她的手,那就要另外花钱上医院了。
舅妈带着哭腔叫起来:“哎哟,你个死狗啊!你个死狗啊!”
她扑进厨房找擀面棍,要给妹妹一个下马威。棍子才拿到手,卫生间的门开了,贝贝光溜溜地冲出来。他听见了外面的叫声和骂声,心里一着急,衣服都没有顾得上穿。
“不能打!妹妹疼!怕呀!”贝贝语无伦次地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