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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城市的备忘录

人类的社会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乡村与城市。说得更确切点,这是两种性质的文明。而我们恰巧生存在文明的夹缝。我同意英国诗人库泊的看法:“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乡村是城市原始的母亲,城市则是人类亲手締造的天堂―至少可称为对天堂的模仿。天堂是神的家庭,风调雨顺,四季如春。当无神论开始取代宗教,城市也就取代了天堂在人类想像中的位置。热爱城市就等于相信天堂一这人间的天堂建立在开阔的地平线上,充满神性。在自己的天堂里,人类丰衣足食。每一痤城市的地基,都填充着一部被湮没的历史,那在街道与楼群间呼啸的风是历史的呼吸或回声;而城市的每一块砖瓦,都留有人类的指缝。如果说乡村是从上帝手中继承的遗产,城市则灌注着人类自身的灵感,是以智慧及劳动兌现的神话。世界上还有什么艺术品,能像城市一样博大、丰富,抑或比城市更能满足人类的自豪感?那巨人般的想像力与创造力,通过公路、桥梁、工厂、政府、学校以及银行……获得更圆满地发挥,城市是天堂的缩影,是人类创造神话的作坊。这就是我对城市的感情:谦卑,进而膜拜!今天晚上,我--一位惠特曼式的现代行吟诗人,漫步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构思一首城市的颂歌。乡村的民谣早已过时了,城市以君主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视野一一田园风味的口哨,在轰鸣的汽笛面前是脆弱的。我是一个乡下佬,但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一在城门的位置我会下意识地蹭蹭沾满泥水的草鞋,恢复了儿童的天真与虔诚。城市的面孔永远洋溢着家长式的尊严,它的睿智、它的高贵,是我们百读不厌的课本。我像个从偏僻的山区投奔而来的远房亲戚,瞻仰城市的光荣与梦想一臂挎的灰布包衹装满青草气息的诗稿,作为唯一的礼物。家乡没有霓虹灯―田园诗人无法掌握城市的钥匙,有一道看不见的交通规则,专门用来制约方言与口音的。这就是我对北京的第一印象,记忆犹新。我一直以外省青年的身份,隔着纸张、空气与歌声热爱北京。这毕竟是一座皇帝住过的城市。贵族式的宫殿,平民化的胡同与四合院,共同掩盖住宅的特殊性:在中国,这是城市中的城市,城市之上的城市。它令我联想到唐朝的长安,宋朝的开封与杭州,以及明朝的金陵等一系列古老的地名。哦,袓国版图的心脏,黄金时代的证明。

我还会联想到雅典(拜伦有诗《雅典的少女》罗马(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佛罗伦萨(徐志摩将这座文艺复兴花园音译作“裴冷翠”)、伦敦(狄更斯的《雾都孤儿》)、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城市)、巴黎(浪漫主义的象征)、耶路撒冷(宗教的圣地)、伊斯坦布尔(旧称君士坦丁堡更美)……人类的历史使一座座城市出名了。星罗棋布的城市的名字,贯穿于任何版本的历史教材,闪烁永恒的光芒。这已构成文明的结晶。如果将其一一剔除,人类的往事会何等苍白。名城与名人一样,推动了历史的竹筏,记载着永不冷却的光荣与梦想。它们是城市中的英雄,时间的難,有多么雕的身纖有多么厚重瞧案与爵位。肺之光。或许,我无法一一计算地图上所有城市(包括那些过路火车只停三分钟的无名小镇)。但我仍然为它们而骄傲。对于它们各自的居民来说,每一个都是唯一的、不可代替,每一个都赫赫有名。“假如你先生回到鹿港小镇,请别忘告诉我的家人”(罗大佑歌词)一许多人心目中家乡的概念,常常就是一座城市朴素的名字。我们也会说:他是哪儿的人(譬如苏州人)。这等于在承认:他的生命至少有一半是属于那座特定的城市的一一哪怕他周游列国,在许多座城市留有迁徙的履痕。如果有从未进过城的乡下人,那么也会有终生未离开过自己的城镇的小市民一一那座城市的名称,简直代表了他的一生。坐过火车、轮船、长途汽车的旅行者是幸福的,但那些从未体验过流浪、与自己的城市相依为命的人同样是幸福的一他们的根,从未脱离过本土。在他们心目中,这座城市(哪怕再狭小)就是世界,就是一生,就是他个人的历史。所以每一座城市的名字,都不该被怠慢的,是人类记忆粮仓里的谷粒。

城市是乡村的邻居。乡村是城市的边疆生活在城市里,阳光与水源充足,乡村就显得无限遥远了。即使走在今日之农村,也会感受到怀旧的气氛(怀念愈趋衰竭的农牧业文明?)。而城市象征现实与未来,激发着人类的憧憬。如果根据传说来猜测,人类的第一座村庄是伊甸园(只有两位村民,亚当与夏娃)。那么我们还可以使想像力更丰富一点:第一座著名的城市是特洛伊一一它因为荷马史诗而流芳百世。荷马堪称人类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大诗人(他注定为歌颂一座城市而诞生),描述了最古老的一场战争。特洛伊是这样一座城市:与爱情有关,也与战争有关。这座城市美丽的女主人叫海伦。为美而宣战,兵临城下,直至玉碎宫倾一《伊利亚特》是人类最古老的城市传记,或城市史诗。

在高楼里拧开自来水的龙头,我闻见了工业社会的气息。自来水与电灯,是城市最初区别于乡村的地方。乡村古典的月亮只有一枚,城市的灯火却有无数盏,足以构成地面上的星空。当人可以创造光明的时候,天堂就不仅仅是神话了。“我歌喝带电的肉体”一读惠特曼的这句诗,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是谁的手从莽原上清理出一小块开阔地,城市顿时积木一样堆砌起来了:教堂、商店、议会、手工作坊、邮局、医院、旅馆、水塔、车站、发电厂,我知道该各自安排在什么位置。这是一具布满齿轮的躯体,我是其中会唱歌的一个零件,我随风而去的诗稿是撒在城市上空的传单。如果空袭警报响起,城市忽然停电,从边缘开始,一条街道接一条街道,一幢楼接一幢楼,相继沦陷入亘古的黑暗。这时候,诗人只能用手去触摸城市的面孔―而更远的星空,则像一座属于神祗的高不可攀的城市……

城市是严肃的。而某些时候,一场不宣而战的雨,就能给城市带来浪漫主义一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金钥匙。古老的围墙与城门拆除了,但金钥匙依然保留。钥匙上的锯齿是绵延的群峰,是山盟海誓。这是我个人的幻想:随着右手轻轻扭动,咔嚓一声,这座城市所有家庭的门锁都豁然幵启一一像服从冥冥之中阳光的神谕。或许所有钥匙都是同一把钥匙的复制,所有的家庭都欢迎着同一位解放者城市深幽的时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诗歌征脤了一座城市。在我的手指触及琴弦之前,音乐就诞生了。它使一座城市的行人都停下脚步,等待我的手势。我的手势是世界的悬念。

城市从来不做白日梦。我的夜晚是属于城市的。我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幢塔楼里写诗,周围高楼大厦那一扇扇窗口的灯火相继熄灭,一切沉浸于寂静与黑暗。我相信自己是最后的哨兵,在站着最后一班岗。当这首城市的颂歌快要结尾的时候,我一抬头,察觉落地窗帘的缝隙透露出浅浅的鱼肚白,甚至隐隐听见楼下的露天街道响起黎明送奶车的摇晃声。就像一趟沉睡了一宿的火车初初启动,车厢彼此碰撞,咣地一声震颤一我的盾峰微微皱紧,意识到,在生活的轨道上,城市醒来了。

我们,几个陶醉于诗歌和美的浪漫主义者,一群不甘于平庸的凡夫俗子一所安居乐业的是一座中年时期的城市,它的资历、品质正如其年龄一样,荣耀、庄重而又保持着必要的深沉和清醒。这不仅仅表现在平坦的地图上或厚道的史书中。当我们徜徉在古色古香的博物馆或林立于街头巷尾的纪念塑像周围,不由得屏息静气,仿佛如此才能表达对密集于其历史甬道的人物或事迹的敬意。然而每每一拐弯,接触到华灯怒放的车站、码头抑或平民化的集市,我们又贴切于城市和蔼可亲、生机勃勃的一面。我们荣幸地在这座布满烟囱、齿轮的城市里生存。

它的历史一向属于伟大、辉煌的诗歌。而它的现实,现实中任意截取的片断,都堪以描述成一篇厚实的散文或小说。我们以艺术家的语气来划分对城市的总体印象。偶尔,又困惑于自身的幼稚是否适[在其严整的环境里存活,就像不敢在肃穆的会场或客厅学一声鸟叫一样。城市的逻辑永远教科书般精确,信手写下的地址足以帮助邮差寻找到恰当的门牌;而我们还很年轻,倾向于过时且散漫的牧歌、小夜曲什么的,总是梦想在无法实现的金黄麦垛上伸一个懒腰。我们青春中许多往事的效果都类似于这个比喻。毕竟,理智的人生因之而增添了一抹亮色。我们在课堂里学习,在旗帜下成长,在鲜花和面包之间饮水思源,直至置身公园群雕中间流连忘返,梦见石头恢复了英雄的体温……你可能路遇过这么几个痴迷的身影,骑在书房的椅子上寻找潜在的风车,虽然风车所依赖的年代早已被城市的履带同化。然而我们拒绝以失败来评判这场对精神家园的追寻。

至于我们是谁,和其它衣食住行的居民存在什么区别,何以面对美满于餐桌和写字台上的生活却神往远方?都是有待于解答的问题。当我们自称是这个时代的诗人,准备用诚实的羽毛笔剖析对城市的感情,周围的听众哑然失笑;我们不得不换一种方式,以哲学家的面貌出现于港埠或大厅,赢来的只能是惊讶了。

这一切,如同企望把城市的菜场全部改造成花店,或者在广告牌上贴一首爱情诗一然而我们不得不红着脸承认:这正是我们对生活所抱的幻想。城市,马达轰鸣、烟囱林立的城市,凌驾于规律、速度和产值之上的城市是否愿意采纳我们以语言精心编织的花边呢?诗人,农业社会的后裔,一群世纪末的理想主义者,孤独地保卫着并不存在的桑田。稻草的体魄,玻璃的心,石头的眼睛和泪水。这不肯归去的麦田守望者,把举手投足之间虚构的谷粒视若黄金的字眼。

守望不可能是休息,守望累了我们偶尔将心灵放松于散步,于城市的缝隙。某个极深的夜晚的独自漫步促成我感受到与白昼风格迥异的城市,无人状态的城市(它的居民、产业乃至思想都入睡了),走在空洞的街道上,我终于发现了一个诗人的倒影及灵魂在这特殊场合清醒着的可爱之处。我几乎准备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连续走下去,直至让今夜的足迹覆盖整座城市。你们不妨设想一番一位落伍的诗人独自踏访一座空城的情景一就像把海水全部吸走,而走在干旱的海底一样玄妙,又如同高高在上的英雄在你眼前脱下习愤的铠甲般亲切。幸好我当时为自己一路朗诵着一首诗,在以后的夜晚才未把那次奇迹怀疑为梦境―当然,应该说这首诗是献给抚养了我们并且给予我们思想的城市的。

把曲终人散后的大街留给我,把大街上空旷的夜晚留给我,路灯完全可以像往常一样朗照着,但请把清晰的影子留给我。今夜的城市完整地属于我,城市暂时脱离了那些入睡的人们;我要像月光下的洒水车一样,不受干扰地把所有街道重温一遍,它们仿佛生来就是为我而铺设。天亮的时候,没有谁会记得一位诗人,在这里放声歌唱过,使浪漫的花朵在瞬间全部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