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我又坐在海边,这是一生中的第二次。对于一位长期在干燥的内陆城市成长的男人来说,我没法不激动。我整夜整夜地坐在海边,抽烟、打盹,想一些没意思的事情。而低昂的涛声、巡回的潮水,是再合适不过的调味品。我反复舔拭着枯焦的嘴唇,辨别出海水的咸涩。
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海,是在青岛。那时我还是个少年,白天钻进露天浴场游泳、日光浴;黄昏则选择栈桥附近的闹市散步。总之,那时我以动态的心灵来爱海,说不完的爱,表达不够的爱。海对于那个年龄的我,是以情人的身份而存在。
现在不一样了。不知为什么,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无人的海边。我的心情海不一定读得懂,这我自己也知道。但除了海,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适宜的读者了吗?
一位成熟了的男人或女人,来到海边,先是激动,继而又陷入冗长的沉默。这是生命的规律。他或她,会把海作为这个世界硕果仅存的哲学家来看待的。盘腿赤脚坐在沙滩上,听涛声,等于是在听大海讲课。当然,大海的功课你不一定听得懂,它甚至与你的日常生活无关。但毫无疑问,这将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课程。
很羡慕那些在海边村庄或城镇里长大的孩子。他们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就拥有了最伟大的家庭教师。一个男孩在弯腰堆砌沙塔,刚完成一半就被潮水席卷而去。这是大海在告诉他,告诉他什么叫创造与毁灭。至于女孩子,在礁石之间拾捡贝壳,拾捡黑夜的遗物,当她们手提着草篮满载而归,便意识到大海的慷慨。大海是一贫如洗的无产者,又是珠光宝气的富翁。
大海是人类最骄傲的邻居。我们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修筑铁路、港口乃至积木般的城市。即使对于那些生存在内陆的人们,也会把一生中屈指可数的看海的机缘,视若宗教色彩的朝拜。海一方面具有原始状态的美,一方面又具备超人的智慧,它是这座星球上最古老,保存得最完好的书卷。无字天书。
当我们手持火车票向海滨出发,会这样自豪地回答熟人的询问:“看海去。”那语气仿佛是去探视我们生活范围中的一位伟人。大海的门永远对我们敞开,一张单程车票,就是我们交纳的低廉的学费。而大海所回报的,又是怎样一种高贵的激情啊!
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看海,但我觉得海已经认识我了,它把我当作熟悉的客人来迎接。我坐在海边抽烟,烟头忽明忽灭,海则以远处旋转灯塔的光柱作为呼应。所以说,海也正盘腿坐在我的身边,用温存的手掌蘸着咸涩的海水,一点点地洗涤着我灵魂的伤口与内心的尘埃。
我会记住在海边的日日夜夜,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理解,它对于我都是最本质的节日。即使明天我就回到那座灯红酒绿的都市里,但我的内心也带回了大海的盐分。一位爱海的男人,永远不会惧怕受伤……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疼痛,都会在听见涛声的那一瞬间得到奇迹般的恢复。
今年我在江苏省的连云港又见到了海一根据地理书的划分这里属于黄海。作为在内陆成长的诗人,我一生中第四次与大海谋面。此前我分别去过青岛、北戴河和湛江。每一次拜访大海总要走好远的路,总要间隔好几年。但每一次都像秘密地庆贺心灵的节日。我能够区别出每次见到海的心情。几乎怀疑自己不是四次见到大海,而是见到了四个大海。这是多么奢侈的幻想呀。
也有可能大海并没有改变,而是我在改变。四次见到海的感受相差悬殊,简直像四个人在观察同一个大海。大海只有一个,我的心情却有四种。每次与海遭遇总有新的体验,并賦予大海以新的概念:哲人、朗诵家、暴君、挑战者、人类的邻居……我想过的还不止这些。
譬如这次,从连云港搭乘海轮巡航(而不仅仅来海滨浴场游泳、我对海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尤其对汉语中“脑海”这个词汇产生了新的认识。小学写作文时我就惯用这淹行的套话:脑海里浮现了什么。但那时并没想到这和大海有什么关系。今天从船舷上俯视深不可测的海水,才略有所悟:把人类的头脑形容为大海,是既贴切又豪迈的比喻,同样的博大、深奥、敏感、灵动。只不过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体的。每个人的记忆都包容着一片水域(大海的缩影?)被提醒的事物频频闪现,就像从水底浮起的沉船。我甚至从反面理解“脑海”这个词汇:为什么不能把大海,想象成一位巨灵的头脑呢?这注定是一位浮想联翩、夜不成寐的思想者,如同罗丹的同名雕塑,它的躯体静止为陆地,但头脑里的波浪却永远地运动。大海啊你为什么永远不平静,你在夜以继日地思考着什么?那肯定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这简直是一座思想的宝库。如果大海都变得静止了,那样的世界我们怎么可以想象(除非地球停止了转动)?大海是不会变成白痴的。它的头颅里蕴藏着打捞不尽的鱼群、藻类、波涛、沉船,以及记忆。大海的记忆比人类的历史要漫长得多。大海最终会把内心的任何漂浮物冲积到岸上哪怕一只封了口的瓶子),而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清规戒律,能封锁住大海的歌喉。我们的船从海面上驶过,就像从巨人的脑海和大脑皮层驶过。或许此刻,我们巳不是我们,我们本身,已构成大海的灵感。此刻;我们仿佛为验证大海的想法而存在的。
在我们这座星球上,大海可能是最值得人类仰慕的对象―因其博大、悠久与激烈,这种爱甚至注定是不平等的。整个人类的历史相对******的寿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我们站在巴掌大的陆地眺望海洋,如同面对着焦躁不安、鼓风机般哮喘的巨人(或者说巨灵),这是一种永远潜伏着暴力的和平。诗人们纷纷抛媚眼般把花束与旗帜投递给大海。政治家也刻意模仿大海的品格。关于大海的颂歌,是我们谱写的永远的巨人传。谁敢渺视或低估大海的力量呢?
么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在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书信中说:“我不爱大海。我无法爱。”这等于公开宣布了对大海的反叛。“如同我恨一切权力,大海是一种****一大山才是神灵。”在别的场合,茨维塔耶娃也说过:她不爱大海,因为大海是激情,是爱情;她爱高山,因为高山是恬静,是友谊。普希金的名作《致大海》第一句即为:“再见吧,自由的原素”,帕斯捷尔纳克的长诗《年》中《海上叛乱》一章起首句为:“厌倦了一切,除了你不……”茨维塔耶娃承认:“帕斯捷尔纳克拥有活的群山、活的大海(怎样的大海啊!这是俄罗斯文学中自由原素之海后的第一大海,是与普希金的海相似的海)。”但她又说这还不够,“我没有说出主要的东西;只有渔夫或海员才敢爱大海。只有海员和渔夫知道,大海是什么,一种受到侮辱的自尊一在山上我不次于山民,在海上我却甚至算不上一个旅客;只是一个避暑客。”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表达得如此绝对,简直不容商量。但这毕竟是有纪念意义的一天:诗人们中间,大海的叛徒出现了,或者说,动摇海的尊贵地位的诗人出现了。
茨维塔耶娃把高山抬出来,作为大海的对立而,以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山和海,唇齿相依,代表着两种美,证明了世界的两面性;前者的巍哦、稳重、孤傲与沉默,后者的暴烈、动荡、狂热与喧嚣。山和海的魅力最终可浓缩为两个字:静与动。山和海的区别即静止与运动的区别。如果大海像暴君,高山则像神明,大海像痴迷的爱情,高山则像清醒的友谊,如果大海是战争,高山则是和平。愤怒的大海使我们恐惧,威严的高山则令我们尊敬。中国的孔夫子有名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或怕是为山和海所下的最早的定义。山和海仿佛是世界的两种选择。也许用不着刻意选择山或者海,我们的性格本身已完成了先天性的选择,性格就是命运,我们的命运不过是把山或海作为镜子,从中发现、验证自己的影子罢了。山那边是海,山和海是邻居,而人类繁衍在山和海的缝隙。肩膀上的群山,胸怀里的海。山的头颅,海的心怀。智慧是山,思想是海。理智是山,激情是海。山以不变应万变,在永恒中静止;海以变化求生存,在运动中永恒。山是哲学家,海是运动员。山是草莽英雄或布衣诗人,海是宗教领袖或热血青年。山的脊梁,海的热血,这就是我们的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