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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长白

我在吉林省长白朝鲜族自治县一连住了三天,夜夜都是枕着鸭绿江的涛声入睡的,把头伸出窗口,就能看见江岸上堆积如山的原木、拦截或流放木排的水闸。溯河而上,便是十九道沟门横山林场,安卧在长白山的深处;这默默无闻的林业储运码头,每年夏天都要把几万立方米木材,通过鸭绿江水路,贡献给山外面的世界。凌晨六点钟,我就被窗外流筏工人的吆喝以及木排在江流中的碰撞声惊醒了,望着布满蛛网的天花板,我意识到:这是鸭绿江的上游,这是祖国边疆的客栈。即使从旷野的寂静中,我也能听出一阕青铜般微微发亮的晨歌。更何况群山、河流乃至这个朝鲜族古老聚居地的小镇,巳与我同时醒来了。

我猜测着:那挣脱大山束缚、顺流而下的首尾相衔的木排,可以用什么比拟?开拔的部队?地面上的春雷?一去不回头的流放者?但我永远无从猜測它们的心情。我只知道它们属于黎明,它们在激流中碰撞的响声,像压低了嗓门的呐喊,令我醒来的心颤栗、疼痛,联想到潜在的伤口一那树皮上的青苔也无法掩饰的疼痛。它们的旅途方向不明,也许会进入许多无名的城市、家庭一一但我毕竟曾经是这悲壮的旅行的目击者。即使回到都市里,从一根纤细的火柴上,我也能接触到大山的体温。

小镇屹立于长白山南麓,与大山同名,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据说光绪年批准成立长白府,府署即设在此。它当时的名字叫“塔甸”,仅有七户人家,荆榛弥望,居不容膝。但我还是很喜欢“塔甸”这个古老的地名,有一种原始的美,朴素得像竹篾编排并糊上泥的乡野的篱笆。那七户人家,是今天的长白镇的祖先。在模糊的视野中,我把他的想象成七个伐木者,七个猎户,或七个拓荒的耕农。他们消失于地平线的背影,是我无法触摸的传说般的猎户星座。那么作为迟到者的我是谁呢?我是一个外省的行吟诗人,千里适迢抵达这不通火车的地方。我肩挎装有地图的牛仔布背囊,与他们轻风般的灵魂擦肩而过。

当然在现实中,在两侧布满招牌独特的冷面馆、杂货铺和老式电影院的小镇街道上,我是与成群结队口说方言、服饰鲜艳的朝鲜族男子和妇女擦肩而过。地摊上的山民,正在兜售灵芝与人参,价钱便宜得吓人。这是一些终生恐怕都不会离开故乡的人们。他们习愤地把长白山叫做大山一一仿佛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座。山外面的世界,距离他们仿佛很遥远。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身边的河流,就是城市教科书里大名鼎鼎的鸭绿江;而一水之隔,就是邻国。河流每天都带走他们砍伐、编排的木筏,带走大山的礼物,馈赠给神秘莫测的远方,和远方那神秘莫测的生活……只有作为过客的我是敏感的,不断提醒着自己:我像一只蚂蚁,正行走在祖国版图的边缘。只有我记住了“塔甸”一一这边疆的小镇,以及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人们。我仅仅去过一次长白山。但仅仅一次,就足够难忘了。神话般的天池似乎是长白风物的核心与灵魂。登山的路线有三条:一是安图县二道白河;二是抚松县漫江;三是长白县天池公路。我在那个夏天选择的是第三条路线。在那次横穿山区南麓、全长公里、历经个小时的旅程中,或许作为过客的我并未拥有长白山的全部,但至少拥有了它的三分之一。这条标志模糊的路线一直从古板的地图上延伸到我今天的笔尖。我耳畔沙沙地响动着车轮与砂石、风与树叶乃至纸与笔的摩擦声。这是回忆的时刻。我屏息静气,力图抓住记忆中的一点什么。

我首先想到了狭路相逢的高原杜鹃。当越野吉普喘着粗气跃上海拔米的盘山公路,当地随行的主人指着窗外解释:“这就是高山苔原景观带。”山坡没有树木,却长满了厚重的地衣、苔藓由于空气稀薄、气温寒低的缘故?)像孤独的哑巴吐露出秘密的舌苔。这究竟在为怎样一个大自然之谜而守口如瓶呢?在这一层枯燥的大地之毯上,梯形分布着此起彼伏的黄花杜鹃,编织出高原上的花边新闻。这真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令人想闭上眼睛,用盲人的手去抚摸那凸凹分明的图案,以辨别这苍天独创的文字寄寓着怎样的意义。杜鹃在我印象中本是华丽娇柔的花朵,如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可在这世界的一隅,却以村姑的面貌出现,粗砺、壮硕,与风花雪月无缘,默默忍耐着岁月的消磨。这或许称得上是逆境中的杜鹃吧,我该为之惋惜呢,还是送上一份路人的敬意?据当地向导说,这是杜鹃中一个特殊的品种,叫髙原杜鹃,耐寒,适宜在树木都退却了的高海拔地带生存。哦,这坚强的花朵。

在这鸟迹罕见的地方,杜鹃却无处不在,仿佛特意为了证明生命的顽强与抵抗。被长途旅行折腾得脸色苍白的我,不经意间走入了遍地黄金的宝库,开始懂得什么叫富有。我打开车门扑向路边,双手伸向离我最近的一株杜鹃,它像灵光一样虚幻飘忽,非物质的力量所能支撑。没有人能察觉一在这火苗般疏远又亲近的美面前,我已成为膜拜的信徒,内心的自我已泪流满面。世俗无法占领这样的高度,漫山遍野的杜鹃,令我几乎怀疑看见了神迹。这在远离园丁的世界自生自灭的野花,既倾诉了生灵的辉煌,又反衬出天堂的寂寞。这无人种植的花园,禀陚着冥冥之中的天意,只能是神的供品。

是的,美无处不在,但绝伦的美常常在高处、在绝境。这是一种绝对的真理。在鸟瞰都会晕眩的悬崖峭壁,人迹罕至,神却经常光临。造物之主的凝视,加倍地呵护了逆流而上的灵感,使之兌现为美之上的美、现实之外的现实。你怎么敢想像一朵花在没有观众的角落自开自落一但这并不构成美的损失,它本身已构成自己的镜子。它满足的掌心里储蓄着美的完整与时光的见证。我与这长年累月沉浸于自我欣赏之中的杜鹃不期而遇,并不是它的幸运,而是我的幸运。我有幸目睹了神的悬念一那种留守于蛮荒状态的旷世之美。它本身就是永恒,而我不过是个瞬间的过客。这些,都是长白山上的高原杜鹃告诉我的。杜鸦的耳语。风是无法打断的。

然后我们在杜鹃的护送中继续上路。然后我们去看了天池。天池具体什么模样,我并未在意一至少说明它当时并未使我感到吃惊。栢反,那一路上前呼后拥、漫无涯际的稀世之花,作为一种闪电般的美,却永远使我触目惊心。甚至今天,它们仿佛还簇拥在我周围、在我的意念中。我握笔的手在纸上时时感到一种阻力。

我登长白山的路线是由如下一些地名联缀的:腰岭岗、马鹿沟村、门横山林场、双头山、二十三道沟、八号闸、龙岗,直至梯云峰(主峰)……我忘不掉它们。而它们又都和杜鹃的故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