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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乡封备忘录

我确认自己的生命逐渐进入秋天了。秋高气爽,在距离城市很远的那些村庄,金黄的麦草垛构筑起人间天堂,叼着遗弃的谷穗一掠而过的麻雀是幸福的使者,而我像旗帜一样韨风劫持了:我想象着它们,就看见了它们:低矮的农舍、镰刀、村姑的手、形容词、青铜油灯、褪色的标语……然而一缕半路出家的炊烟就足以混淆我的视线。蒙面的风,盲目的旗帜,恰恰是我与这个狂欢的季节之间的关系。为与狂欢相区别,这个季节的另一半是清醒:在刈割后荡然无存的原野,稻草人保持着哲学家的沉默,手握蒲扇,眺望远方。我想起了一个叫陶渊明的人,和他采菊的诗话。那朵古典主义的菊花,人间的黄金也无法兑换一因为心灵不是银行。秋天,我是爱你的,爱是一种坦白,正如收获是时间的一次摊牌:我目击到一辆忧郁的马车正行驶在雨季的村路上,流泪的马车,一点点掏空了我内心的谷仓……

我为什么要在城市里怀念乡村呢?我为什么要在黄昏写许多封信,然后一一塞进锁紧的抽屉?在梦中我翻身坐起,穿上巴尔札克的睡袍,揿亮台灯,开始浏览这些来自外省的无名诗人的即兴之作。这说明心灵需要读者。真实的心灵,只能依靠假设的读者来分担它那份无法承受的轻与重。于是我相信了艺术是一次自我的收割,具有象征意义的镰刀,正悬挂在空中。每写完一首诗,我便会下意识地深呼吸,以至无法辨别那被割裂的疼痛,究竟是痛苦,还是欢乐。

月亮从村庄的上空升起,就像村姑佩戴的耳环。一位大眼睛长辫子的村姑,佩戴着白银打制的耳环。越过茅草的屋顶和砖木结构的墙壁,一位姓氏不详的采桑村姑摇晃着泉水与鹅卵石的音乐向我走来。她告诉我她已经赤脚走了好远的路,脚踝上沾满辛酸的草汁。她双手捧着一颗心,捧着乡村的礼物,终于抵达这有红绿灯、斑马线的十字路口一一以回报那些热爱她的人们。这枚月亮,我最初在叶赛宁的诗里见过。

我作为一个微服私访的采诗官在乡村迷路,沿途的农夫习惯于用手势、而不是语言来回答。一位正忙于吹短笛的牧童在牛背上扬起鞭子,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杏花村啊,往那边走就是!”杜牧能听懂的,我也能听懂。乡村不会欺骗我的,我如愿以偿地接近了酒旗、石拱桥、苔痕斑驳的渡口、乌篷船乃至民间祭祀的集市。我一路回想着那些在田埂上小憩的农夫没有表情的脸和粗犷的动作,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在万能的大自然面前,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哑巴的,语言是徒劳的,因而又是多余的―大自然本身才是雄辩的,你说服不了它。第一次面对风景如画的乡村,我在“啊”了一声之后,便无言以对;甚至我以乡村为抒情对象的第一首诗,都是多年后在一座城市里的塔楼写下的。这注定我无法以演讲家的姿态,来面对海枯石烂的爱情。乡村是属于回忆的,原始的乡村(譬如伊甸园)是人类最重要的一个回忆。

我们的祈祷永远从粮食开始,穿越农谤、旱季、精神的器皿,通过粮食得以结束。中间的道路由爱情构成,手臂缠绕如炊烟袅袅,当年刈割的场景比一片鸟群更为久远,你几乎寻求不到足以返回的马车。仰起面孔,承接圣洁的雨水,我们的心模仿池塘展开了波动,往事是游泳于其中的鱼,忽明忽暗,更改着天空的表情。你一转身,就泼洒了积攒于空巢的鸟鸣一:这是灵魂的音乐冉冉升起的原因。乡村不是一个概念化的名词,它是不穿制服的土地的象征,是粮食的起源一而粮食本身就是人类最悠久的历史,它没有印在纸上,却写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我不敢浪费一粒粮食,我把它当作朴素的圣经来看待。对粮食的浪费可以视若幼稚的过错,对乡村的蔑视,则构成不可原谅的心灵的罪过。

最古老的村庄是由两个人组成的,一个叫亚当,一个叫夏娃。或者,一个叫牛郎,另一个叫织女。最古老的村庄诞生了最美丽的传说:男耕女织,开花结果。用今天的眼光看,它仅仅相当于一个使用石器的家庭。在青铜与铁被发现之前,战争甚至无法构成人类的幻想。两个和平主义者的家庭,爱是唯一的法律一一而法官是虚拟的上帝。于是我想,今天的家庭呢,是否可比喻为两个人的村庄、小农经济的村庄。我们都是第一代村民的后裔一即使我们没有继承土地、房屋、农具与财产,但我们继承了他们的爱,继承了他们的血统。

乡村是现实无法取締的原始家园,穿着草鞋的乡村,说着方言的乡村,是人类信仰中的家长。契诃夫有篇小说记述了一位搬到城里的孤儿给远方的爷爷写信,信封上只写了“寄乡下爷爷收”即投进邮筒,我不知道邮递员该如何处理这封没有确切地址的家信。对于那个充满思念的孩子来说,乡村是不需要邮政编码的,正如他不记得爷爷的名字,但爷爷依然是爷爷。这封地址不详的信,乡村会听见的,乡村永远在给予雾都孤儿以灵魂的抚慰。长胡子的乡村,慈祥的乡村,并不是爱的失主,而是永恒的收信人。在一灯如豆的黄昏,在今天,我在大大小小的纸片上涂写着和乡村有关的文字,我甚至怀疑自己都是在模仿契诃夫小说里的主人公,给千里之外的乡村写着潦草的情书。正如思念并不需要邮差,乡村是我这篇札记的第一读者。哪怕文字仅仅是我刻骨铭心的思念的赝品。

我一生遇见过许多荆钗布裙的村姑,但理想主义的村姑只有一位,她叫做罗敷。罗敷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村姑美丽的总和。因此,我一生中看见的树只有一棵,它叫做陌上桑。我一生中的爱情有许多种,但最忧伤最美丽的一种叫:乡愁。如果把爱情比喻为人与人之间的乡愁恐怕不太准确,但把乡愁作为一种博大的爱情来看待,再恰当不过了。

乡村其实离我们并不远,充其量借助一张火车票就能达到了。它甚至更近一如果你擅长把每天餐桌上的面包,都视若来自乡村的礼物。那么你便会把乡村的赐予视若一种恩情,并且回报以终生的感激。

我翻身坐起,换上一双带有浓厚民俗色彩的草鞋。我的影子贴着水面行走。在出城门的神圣时刻,我特意弯下腰系紧鞋带,这个动作足以证明我把还乡的计划作为一次朝拜式的出发……这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因公差坐火车路过乡村,我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眼前的景物熟悉如前世的画面一这说明我不是一个坐在世俗的三等车厢里的匆匆过客。而城市呢,城市仅仅是人类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