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倾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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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在生与死的夹缝中

读《世说新语》,总以为魏晋时的文人,活得率真任性,洒脱自由,其实那只是一个错觉,从曹操专权、曹丕代汉称魏、曹爽专权,到司马氏废主,一次政权更迭就是一次血腥而恐怖的大屠杀,动荡与黑暗,是那个时代的中心词。说老实话,我还是愿意做一个太平盛世里的小民,活在自己的酸甜苦辣里,也不愿是那时的一个名士,在生与死的夹缝中栖栖惶惶,茫然无措。当然,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去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而只是被动地生活在时代里,随时代俯仰。知道竹林七贤,是在高中时代,学校图书馆里有《竹林七贤》,借来翻过,作者是谁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一个日本人。从那时就认定竹林七贤,飘逸俊美,仙风道骨,个个都是神仙一样的人。

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山涛三人年岁相仿,才智相同而又谈得来,年轻时常常聚在一片竹林里,肆意的喝酒,毫不理会世俗异样的目光。阮籍最有意思,他用青眼看他喜欢的人,用白眼待他不喜欢的人,青眼我们都会,就是黑色的眼珠子在中间,白眼呢,应该是我们常说的翻白眼儿,眼睛向上或向旁边看,若是我也会,只是翻不好,主要是很少有翻白眼的机会,练得少,这时代,谁怕谁啊,你翻我,切,我还翻你呢。后来三人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阮籍的路介于嵇康和山涛之间,嵇康太决绝了,山涛又太世故了,阮籍既不想像嵇康一样与司马氏坚决不合作,而掉了脑袋,又不想像山涛一样四十多岁了,还屁颠屁颠地跟在司马氏的身后。嵇康的路,山涛的路,痛痛快快的,要么死,要么生。唯独阮籍在保节和保命的尖锐冲突中,选了一条生不如死的路,这条路别人看着不舒服,自己也不乐意,总让我想起大户人家的小媳妇儿们,有了不如意,只能在夜间暗自吞声,天亮了,又一脸光鲜地笑脸迎人,似乎她们从来就没有什么委屈似的。阮籍常常一个人驾一辆车,不管前面有没有路,任由马车向前狂奔,无路可走的时候,就跳下车,一个人号啕大哭,哭完了,原路返回,照样的吃肉喝酒,谈天说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阮籍自然是活得最累的那个人,别人还没有感觉到他的难受起来,他自个儿就先难受起来。活得最累,但还是要活,便要想活的办法,好在阮籍还有一个长处,善喝酒,于是他就把自己往酒塞,逃避纷争的世事。

阮籍身当乱世,欲有所作为而不能作为。虽看不惯世间的恶浊和昏暗,却不敢与之抗争,不是在政治斗争的旋涡中明哲保身,便是从人世中逃遁出来,或故作旷达,或优游林下,以安息骚乱的心。阮籍的邻居是一家卖酒的,老板娘长得不错,阮籍就常常去喝酒,喝醉了便躺在老板娘的柜台边酣睡,阮籍自己不避嫌疑,老板娘的丈夫认为他是个酒鬼,也就不在意他的失常举动。听说有一家人的女儿很有才气,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阮籍并不认识这个女子的父兄,但出殡那天,醉了的阮籍,也跑去大哭了一场。阮籍就想把自己喝成一个酒鬼,他希望社会上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他是一个酒鬼,更希望传到司马氏的耳朵里,让司马氏把他当作一个酒鬼。当然,阮籍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阮籍的父亲是建安七子之一,建安七子中,除孔融之外,其余六人则是曹氏父子的幕僚或邺下文人集团的重要作家,因而从情理上讲,阮籍就有了倾向曹魏集团的基础,阮籍知道曹魏集团江河日下,坐在曹魏这辆车上,不但不能走向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说不定还会车毁人亡呢。司马氏这辆车倒是新车,就是车上太脏了,阮籍又不想弄脏了自己,但坐不坐由不得阮籍自己,总有人想拉他上车。曹爽专权时,召阮籍做参军,阮籍做了,后来称自己有病,就职官回去了。杀了曹爽,大权在握的司马懿任命阮籍为从事中郎。司马懿死后,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辅政,也都先后任命阮籍为从事中郎,阮籍都应承了,但从未上过班,只是挂名而已。阮籍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躲躲藏藏不能太过分,也就时不时地出来应应景,摇旗呐喊几句。司马氏也是聪明人,只要你不公开反对我,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有人要整治你,有我替你罩着,你可以照样的吃你的肉喝你的酒。

司马懿想与阮籍结为儿女亲家,就派人向阮籍提亲,阮籍知道这事不能拒绝,你今天拒绝了他没事,说不定明天会被另外一件事牵连进去,有罪无罪就看别人高兴不高兴了。山涛推荐嵇康做官,嵇康不愿做,还正儿八经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大骂了一通山涛,痛快是痛快了,但也种下了祸根。拒绝山涛的美意,就是拒绝司马氏伸过来的橄榄枝,也就是说你准备与司马氏对着干了。后来因为吕安不孝一案,嵇康被扯进去了,本来嵇康也只是一个证人,什么事也没有,还是被关进了监狱,钟会曾在嵇康那里受过窝囊气,就趁机落井下石,司马氏本就不待见嵇康,瞌睡碰到枕头,嵇康就糊里糊涂地被杀了。现在再来读《与山巨源绝交书》,总觉得嵇康并不是真的在骂山涛,山涛也没放在心上,更像是两个人演的一个双簧小品,不然,嵇康不会在临死时托孤给山涛,山涛后来也不会举荐嵇康的儿子嵇绍出来做官。阮籍就拼命地喝酒,喝了醉,醉了喝,一连六十多天,醉得不省人事,根本就不给来提亲的人说的机会,这件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阮籍的这一招也有失灵的时候,司马昭逼皇帝给自己加九锡,又想掩饰此事,假意推辞,这时就需要有人写一篇劝进文,站出来劝一劝司马昭。九锡是九种礼器,是天子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器用之物,代表一种最高礼遇。 锡者,赐也。九种特赐物品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诸侯大臣们大多拒绝而不接受,皇帝赐给大臣荣誉物品,本来没有什么,可是在汉朝,凡是接受过皇帝九锡的人,后来都反了皇帝,自己坐上了皇位,王莽接受过,王莽当了皇帝,建立了新朝。曹操接受过,虽没有当皇帝,当他是实际上的皇帝,而真的皇帝只是一个木偶,他的儿子曹丕建立了曹魏。加了九锡,下一步自然就是皇位了,现在还有一句俗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谁来劝司马昭呢,自然是天下第一名士阮籍了,阮籍只好故计重演进入了醉乡,可是成了酒鬼的阮籍仍是阮籍。阮籍这回没有上次逃婚那么幸运,被人强行扶起,醉中草写了劝进文。这篇醉后草成的劝进文,竟是一篇文笔清丽气势雄壮的好文章,史载“辞甚清壮,为时所重”。

在社会上,阮籍算是有了一个交待,可是他无法向自己的内心交待,明明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还要去做得高高兴兴,他可以糊弄别人,但他糊弄不了自己,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委屈,你想啊,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人,到这时却拼命地掩饰自己的才华抱负,生怕别人还记得你的才华你的抱负。一个人如果沉迷于生活之流中,不管旁人如何认定你有多么不幸,只要你自己不知道就行了,但如果你沉于生活而又有了自省意识,却不知出路何在,就如鲁迅先生说的一样,梦醒了无路可走,那才是真正的不幸。阮籍无路可走时,酒便成了他的路,只是这条路断断续续的,酒醒之后,依然是慢慢的痛苦之路。阮籍的痛苦是屈辱的痛苦,也是抉择的痛苦,更是良心谴责的痛苦。痛苦中的阮籍只好又回到酒中,去麻醉自己。偶尔清醒时,就写隐喻性极强的诗,旨意纷繁,归趣难求,一句话,宋朝人就已经读不懂了,我们就更读不懂了,但大家都说他的诗好,我也就跟着说,他的诗确实不错,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