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书法,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会走到王羲之那里,他实在太强势了,若垂天之云,书法的大半个天空里都有他的影子。学书法十几年,临摹他的《兰亭序》不下百遍,终因资质,在书法上没能有所突破,但倾慕他的洒脱灵动,他的卓尔不群。曾想有一件长布衫,在冬日微雪里,穿上它,经过一条静极的小巷,徐徐回家。当然,这只是一个浪漫的想法,但这浪漫,是王羲之点燃的。曾经写过一首关于王羲之的诗,写这篇文章时,翻遍所有的本子,唯独写他的那首诗在时间里走丢了。王羲之其人也玉树临风,是当时公认的美男子之一。时时想若为女子,要不要嫁他这样的男子,他能给你一辈子的幸福吗?当然,我只是一个局外人,而且不幸我又是个男人,因而做他的妻子幸不幸福,也只有他的妻子才最有发言权。不是有人说,婚姻是一双鞋子,只有穿上它,脚才知道适不适合。但我总是无端的猜想,那个女人是不幸的。东床快婿的典故就来自于王羲之,《世说新语》里记载,太傅郗鉴在京口时,想在王导的子侄辈中选一个女婿,王丞相就叫来人自己到东厢去选。来人回去说,王家的几个年青人都不错,听说我来选女婿,便有些不自在,只有一个人坦胸露肚的躺在靠东边的床上,好像没听到一样。这个人就是王羲之,有人说这是他的洒脱,可我却从他的洒脱里看到了可怕的一面,年青的男子谁不想娶个如花美眷呢,可是美也好丑也罢,王羲之根本不放在心上。太洒脱的人,像小孩子,再好的玩具,他的注意力也不会超过几分钟。就是一个仙女,你整天抱着,也只有三天的新鲜,婚姻里最需要的就是长久地坚守。若为女子,毫不在意你的郎君你如意吗?
读魏晋时的杂书,知道了王羲之的一些琐事。史书上记载王羲之骨鲠正直,但我更愿意相信细节,因为细节更能烛照一个人的品行。
太原人王述母亲去世,辞官在会稽内史的治所山阴县治丧守孝,其职位会稽内史由琅琊人王羲之代理,王羲之多次表示要去吊孝,又一直没去。后来,王羲之又亲自上门说要吊丧,王述就在灵堂里痛哭流涕,等王羲之进来说几句安慰的话。王述哭过了,王羲之却扬长而去,以此来羞辱王述。在今人看来,王羲之也太小儿科了,今人要想羞辱一个人,方法多的是,但绝不会是王羲之这样的。
王羲之何等的旷达,何以会心胸狭窄到如此地步,今人难以理解。如果我们回到东晋那个时代,或许容易理解一些。旧时王谢堂前燕,说的是东晋王谢两大家族。其实东晋王家又分为两支,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太原王氏一直处于弱势。东晋时有一句民谣:王与马,共天下。在东晋,实际上的皇帝是王氏家族,司马氏只是他们手中的儡傀。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在东晋提供的这个平台上长袖善舞,各自的家族利益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护,两家人结成联盟,敲敲打打地修补着这个舞台。比如,太原人王承做了高官,就让琅琊人王导在手下历练,后来,王导当了丞相,又让王承的儿子王述在手下做官。当然两家谁都想站在舞台的中心,独自承受舞台上的那一缕追光,两家之间也就时不时地斗斗气,有时还互相拆台,相互打压,像王述和王羲之之间的恩怨就是,但这种斗气有一个原则,谁也不能违背,那就是不能让这个舞台垮了。
一个人的家庭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视野和胸襟,生在王氏家族是他的不幸,大家族内部其实就是一个大酱缸,好的歹的都在里面发酵腐烂,大家族内部的所有龌龊事,人与人之间的落井下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王家内部也会少不了,王羲之自小就泡在里面,如入鲍肆,久而不闻其臭,反而还会津津乐道。就像街上卖的臭豆腐,不喜欢的人,老远就掩鼻塞耳绕道一路小跑,嗜好的人则趋之若鹜。上天造人,并非十全十美,王羲之是人在江湖啊。
当然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只不过王羲之的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王述守丧期满,升任了扬州刺史,王羲之就任了会稽内史,王述反而成了王羲之的顶头上司,王羲之就到处活动,想把会稽郡从扬州分离出来,另设越州,派去的人没有把这事办好,成了当时名流茶余的笑料。这边王述也没闲着,暗中叫人调查王羲之,让人带信叫王羲之自己掂量,王羲之也知道自己经不起王述的检查,只得忍气吞声称病辞去会稽内史。
就书法成就而言,王羲之当得起书圣二字,撇开书法不论,王羲之也就是一个平凡的人,有着凡人对名利的追求。面对名利鲜有不动心的人,庄子算一个,大概也是天在间绝无仅有的一个,庄子说自己愿意像龟一样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中,而不愿去做楚国的宰相。因而庄子的存在更具有了象征意味,人还可以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达到他的高度。说起东晋,王羲之是第一人,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东晋有个石崇呢?可是在当时石崇的名声远远超过了王羲之,其人其诗风行天下。有人把王羲之和他相比,王羲之就非常得意,似乎沾了石崇很大的光,又有人把《兰亭序》比做石崇的《金谷诗序》,王羲之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很多人能背诵《兰亭序》,却很少有人知道《金谷诗序》,孰优孰劣,历史已做了定论。王羲之不知道真正的艺术,从来就没有站在过时代的前面,去指点江山,总是静静地站在时间的背后散发光芒,映照后世的天空。
王羲之字逸少,号淡斋,淡者,淡泊也,取“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但他终于没有做到淡泊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