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倾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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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在自己的情绪里飞翔

王徽之闲居浙江绍兴的山阴时,一日夜里,大雪纷纷,他从梦里醒来,打开窗棂,四野苍苍茫茫,静寂无声,起身徘徊良久,酒瘾上来了,诗瘾也上来了,于是喝酒咏诗。吟到左思的《招隐诗》时,想起了隐居在浙江嵊县剡溪的朋友戴安道,想去见见他,这个想头一起,压也压不下去,就连夜坐船去,船行了一夜,到了戴安道的门口,王徽之又很突然地掉转船头回家了。有人觉得奇怪,你去造访戴,却没有进去,怎么回事啊,王徽之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样不行吗?”

江南雪夜,小舟独行,难以言说的情绪,造访朋友,却又不进朋友家的门,与其说王徽之是去造访朋友,不如说王徽之要借这一段路程来消解心中的情绪,这与他的朋友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牵连,他的朋友,只是触发他雪夜独行的起点,而并不是他渲泄情绪的终点。有一些情绪,是无法言说的,也是文字无能为力的,它只流动在个人的心情里,很难与人分享。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个体,个体的生命体验,很难放到一般意义上去言说得明明白白,站在这个角度上,去看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飞翔在自己的孤独之中。叔本华有一则寓言,一群豪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他们身上的刺毛却互相击刺,它们不得不分散开,可是寒冷又把他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发生了。经过几番聚散,最后他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人的身上也有隐形的刺,再亲近的人也不可能真正地走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因而人也是孤独的,周国平说:“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是的,爱不能消除孤独,但是爱能稀释孤独的成分。

雪夜访戴的过程,是一个诗意的梦幻的过程,它与日常的生活行为毫无关系,它仅仅只是个人的一种情绪而已,若一定要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那将是一个尴尬的行为,王徽之敲开戴安道的门,惊讶的戴安道想不到王徽之会冒雪造访,王徽之就不厌其烦地解释,希望戴安道能理解他的突然而至,戴安道或许会将信将疑呢。本来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开头,却结上这样一个凡俗的尾巴,这是王徽之不愿意看到的,他才折身而返。

应该说王徽之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固执地生活在自己的情绪里,而不考虑外界的评价,率性而为。王徽之一直在努力地消解日常生活的繁琐,直达内心所希求的那份趣味。他就像一只天鹅,独自飞翔在自己的心情里,在自己的情绪里舞动长袖,凄美,哀艳。他也想有一个知音,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能够在他的心情里和他翩翩起舞,但显然戴安道不是的。幸好还有人能理解他。桓伊在当时已是名动天下,但两人并不相识,一次,王徽之在船上,听人说岸上走过去的人就是桓伊,王徽之忙派人去追,并说:“听说您擅长吹笛,请为我家相公吹奏一曲。”桓伊一问对方是王徽之,二话没说,当即来到王徽之所乘船的岸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望了望站在船舷边的王徽之,吹了三支曲子,曲终,上车而去。整个过程,只有音乐飞翔在两人之间,没有一个字的交谈。人,有时因为孤独而渴望交流,但语言文字本身的局限,让人们在交流之中,丢失了他原本所要传递的那份情感。有些情感只存在于意会之中,不需要言说。

又想起了王徽之的另外一件事。他和弟弟王献之的关系非常好。王徽之弃官不久,得了重病。这时王献之也一样病倒。听请来的道士说,可以用别人的寿命来替代,就对道士说,把我的寿命给献之吧。道士摇头苦笑,你自己的命也余年不多了,又怎能代替别人呢?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在生命之灯将要熄灭之时,愿意把自己的生命送给弟弟,希望兄弟能好好地活着,可是,他的弟弟却要先他而去了,王徽之去奔丧时,并不悲伤,坐在灵床上,取下弟弟平日里喜欢的琴,想用音乐送弟弟一程。久病的王徽之,已无力调好琴弦,弹奏不出他想要弹出的音乐来。王徽之一声长叹,弟弟啊,难道人和琴都死了吗。随后昏了过去,王徽之在生命的最后时日,还要承受弟弟先走的痛楚,悲凉的心境,已无法替他言说。

王徽之在自己的心情里飞翔了一生,最后飞离我们的视野,在另一个地方去寻找温暖。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也许人生的旅程,本来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