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接触《世说》,像猪八戒吃人生果,囫囵吞下,味道怎么样,不甚了了,就随手在书上记下一句:“一部《世说》,见风骨二字。”读得时间久了,隐隐觉得风骨一词用之于魏晋,还是有些不确切,魏晋之世,有风骨铮铮者,更有谀世谄时者,但无论哪种人,皆睿智敏行,当得起风度二字。还是鲁迅先生目光如炬,一语中的。
荀巨伯,一介布衣,汉桓帝时人,《世说》的“德行”篇中记载,短短的一百一十六个字,只简略地交待了一件事实。听说朋友生病,荀巨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望朋友,刚到朋友家里,胡人的铁蹄哒哒而来,响如炸雷,一城老小四散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翅膀,不能像鸟一样一翅飞离战火的城市,病危的朋友劝荀巨伯赶紧逃跑,荀巨伯正色地说:“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为邪?”二十个字,堂堂正正,超过了职业演说家们的长篇大论,临危而不弃义,非大丈夫不能为也。面对闯入朋友家里的胡人,荀巨伯平静地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朋友的生命,胡人大惊下马,世上还有如此之人,议论道:“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相约退兵而去,一城之人竞因此获得了保全,好像是一出黑色幽默的荒诞剧,时间距今相去很远,无法考证其真伪,但这样的事情一定在古老中国的大地上上演过,不然,仅凭刘义庆即使有天才的想像力,也难以想像出这样荒诞的剧情。有荀巨伯这样的朋友,是他朋友的幸运,更是全城人的幸运,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朋友,因而悲剧总是在不断地发生,滚烫的血,也总是在刀枪剑戟的丛林中,慢慢冷却凝固,生命像一缕轻烟,在疾风中散去,了无痕迹。
上网查询“荀巨伯”这个人,没想到无所不能的网络,无法帮我更多地了解荀巨伯其人其事。想来修史的人,认为荀巨伯对于历史,可有可无,替他作传,是浪费笔墨吧。从这里,我们不难了解到修史者的修史观,没有显赫的身世、经历、功勋,似乎不能入史,史书所载的均是帝王将相和社会名流,似乎是他们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而荀巨伯只是乡野间杂生的一株野草,不能构成历史的风景,谁会为一个默默无闻的百姓,记下他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呢?正因为修史家们的这种观点,从而使许多有意义的事情,流落散失到了民间,被好心的民间收留,植入土地的记忆里,随粮食进入到以种植为生的百姓的胃里,滋养了民间的精神,个体的生命会在天地间慢慢地消失,但植入乡野间的那份绵长的记忆,将源源不断流淌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中国人。记录者们认为是那些帝王将相们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构成了历史,其实,他们只是构成了历史中表象的那部分,而能构成历史骨架的那些人,恰恰来自于民间,这些人,无意为历史留下什么,却为生命留下了厚重的骨架,那是来自于人性的光辉,起源于人内心的道德自律。
大美无言,在荀巨伯的面前,任何说辞都是苍白的无力的,大庭广众之下多见慷慨激昂的人,但我们知道许多时候,那不是他们内心的真实声音。真实的声音,往往来自于民间乡野。就像我们在城市里见到的月亮一样,那不是真实的月亮,它已经蒙上了现代文明所溅起的灰尘,要想见到真实的月亮,我们只能到乡野去,在清风虫鸣的自然里,月亮的清辉洒在天地之间,如水地月光环绕在我们的周围。
乡间的土地上,郁郁葱葱的桑麻棉等,织成衣服,暖了我们的身体,种植的玉米大豆,饱了我们的胃,我们的生命在乡野的滋润里,日渐活泼,后来,我们的思想渐渐地背离了乡野,太多的目光聚集在流行的世俗价值之上,忽略了来自于乡野的事物,以及这些事物滋养下,生活在乡野的人们,他们身上许多朴素的东西在暗中发光。我相信,纯朴的种子,只在乡野生长,纯朴的道德,也只开在乡野滋润之下的人们的内心,如同乡野间随意的一朵花,开得自然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