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这个人也许你有些陌生,他说的几句话,你一定知道。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后世稍有点儿文化的人最喜欢引用这一句。桓温说这话时,已经58岁,离他生命的终结,只有短短的三年了,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去做,还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供他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业。58岁那年,是他最后的一次北伐,大军经过他年轻时做官的金城,看到自己当年亲手种下的柳树,已长得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桓温跳下马,在柳树下盘桓,在夕阳的金辉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苍凉,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不由得仰天长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草木无情,已然老去,那有情之人呢,更是不堪在时间的飞逝中苍然老去。年老的桓温,内心深处一定蛰伏着深深的隐忧,怕功名不成,怕时间不再。当他看到自己种下的柳树枝叶茂盛时,他似乎看到了时间飞逝的脚步,只是已无力去追赶了。生命是有限的,时间在无声无息中,促成了一切,又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地摧毁了一切,所有的想法,都可能因为时间的不允许而化为烟尘。在无限的时间面前,这位枭雄感到了人生的短暂。
桓温,在政坛上在军事上,纵横驰骋,游刃有余,有如此柔软的心肠,有如许黯然的心伤,桓温别样的心境,到今天我才知道。记得有一首歌词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并不因为你是显宦,你就不需要情的滋润,也并不因为你是乞丐,你就不需要情的抚慰。人情世态,每个人都是逃不掉的。
桓温的父亲桓彝,出身并不显赫,因为平定了王敦的造反,才跻身为与郗鉴、温峤、庾亮等名望相近的名臣。后来,桓彝在苏峻之乱中战死,声名倒是提高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桓家带来多少实际的好处,桓彝的死,反而让刚刚中兴的的桓家又从此衰落下去。这在讲究门第的东晋是一个致命的硬伤。那年,桓温才15岁,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不得不背负桓家前行,桓家也从此在贫困无援的路上挣扎。桓温的母亲生了病,医生开的药方中有一味药引要一只羊,当时的桓家无力提供,只好把桓温最小的弟弟桓冲典押出去,换回一头羊。那时的桓温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母子之情,兄弟之义。是情义让桓温在父亲死后不至于陷入孤独寂寞,桓温因而也更加重视亲情。虽然日后发迹,驰骋政坛,但在他内心深处,那柔柔的情从来没有消失,他只是很小心地隐匿着,从不外露。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他的情就又会恣意地流出来,想捂也捂不住,哪怕只是一件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引发他的情。
桓温不能像王谢子弟那样,悠游傲啸于东山,就可以取得高位。桓温的一切是他自己打拼得来的,没有一点儿的水份。胸怀大志的桓温只能走他父亲的路子,从建立军功来跨入政治之门。东晋王朝历来就轻视武人,哪怕桓温娶了明帝的女儿南康公主,也并不能因此而改变豪门世族对他的轻视。他在当时执政者庾翼的手下,仅做了个“先锋小督”,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中级军官。后来庾翼去世,各豪门世族都来争夺荆州地区这块肥肉,出于权力上的制约与平衡,豪门世族一致同意让桓温出任荆州刺史。这是桓温进入政界的起点,并且这起点并不低,为桓温的长袖善舞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那年桓温才33岁,为了能够站稳脚跟,建立属于自己的功勋伟业,以军功起家的桓温,自然还是想在军事上有所成就,便张罗着攻打四川。朝中一片反对之声,但桓温不为所动,领兵逆长江而上。过三峡时,一个士兵捉了一只小猴子,拴在船上,母猴沿岸追赶,哀叫,跑了一百多里,不肯离开,最后纵身一跃,跳到船上气绝而死。好事者剖开母猴的肚子,发现母猴的肠子一寸一寸地断裂了。这事传来传去,传到了桓温的船上,桓温正在喝茶,震怒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情动于中而形于外,母猴舐犊情深的悲壮绝命,击中了隐藏在桓温内心深处的那份柔软的母子之情兄弟之义。情在一朵花里,一根草间,情有时是一句问候一份牵挂。桓温有情,才有了老之将至的流泪,才有碎杯的一怒。
粗砺的军事生活,倾轧的政治生活,并没有磨去桓温心中的柔情,始终有一颗性情的心,他能容忍别人的错误,但不能容忍他人的恶意,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也会让他心情不爽。桓温开府建公,手下将官如云。一次饭局上,一桌子官员里,一个年轻的将官用筷子夹蒸薤,蒸薤滑溜溜的,夹不住,年轻人就在盘子里夹来夹去,若是上了年纪的官员,夹一下没有夹着,就会放弃,这个年轻人,没有官场经验,同桌的人呢,没有一个人提醒他,更没有一个人用筷子帮一下他的忙, 反而是哄然大笑,看他的笑话。桓温在事后免去了这一桌子官员的职务。为一件小事免去众多官员的职务,桓温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桓温并不这样看,他看出了小事背后的本质,人性中恶的一面,幸灾乐祸的一面,一件小事往往能反射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质,他相信,同桌吃饭,尚且不互相帮助,真到了危急时刻,是不会救人于危难的,而一支缺乏互助精神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作为军事指挥官,最怕的就是军心如一盘散沙。
《晋书》说桓温“以雄武专朝,窥觎非望”,依据是他最后一次北伐失败后,有人迫不及待地说三道四,他在朝中的权威受到了空前的挑战,为了改变这不利的局面,桓温就听从了谋士郗超的建议,废了晋废帝司马奕,另立司马昱为简文帝,重新树立自己在朝中的威信,当然也因此招来了不断的猜疑。但仅此一点就说桓温窥觎非望,还是缺乏说服力的,倘若那司马奕不是一块当皇帝的料,废了岂不更好?有人说他的儿子桓玄造反,他有责任,桓玄确实废了皇帝,自立为王,但那是桓温死后的事情,怪不得桓温,不能算在桓温的头上。后人又说他喜欢王敦,包藏祸心,王敦是反了皇帝,桓温并不是因为王敦造反,而喜欢王敦的,桓温只是在更宽广的层面上,喜欢王敦的豪迈与果敢,所以在他途经王敦墓前时,感叹说:“称心如意的人儿,称心如意的人儿。”未尝不是一种自叹,眼见英雄一世的王敦,如今已是一抔黄土,桓温掩饰不住心中的一缕伤情,英雄和草民到头来都是同样的归宿,任是谁也会感慨万分的,更何况是想建功立业的桓温。
桓温的胆子的确是大到了极点,他说:“纵然不能流芳百世,难道还不能遗臭万年吗?”他不仅没有把当时的人放在眼里,而且也不管后人如何看待他,反正是想说就痛痛快快地说了。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不舒服,如鲠在喉。在柏杨先生的笔下,桓温就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丑,桓温大军猛攻成都,受到了成汉帝国的拼死抵抗,流箭射到桓温的马前,桓温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下令退兵,可是传令兵却糊里糊涂地传成了进攻的命令,大军猛烈反扑,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就这样出样了。以军事起家的桓温会窝囊成这样吗?反正我是不信,相信大多数人也不会相信。我的理解是柏杨先生对桓温没有多少好感,就是你对别人没有好感,也不至于把人糟塌成这样吧。
在晋朝这样一个重视门第的时代,能在无数的冷遇和白眼里,不放弃自己的理想,通过积极进取的个人奋斗,改变自己的人生,走到人生的顶峰,这样的人,你不佩服吗,我对桓温还是很佩服的,佩服他的豪迈与果敢,更佩服他的柔情似水,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