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倾听往事
3593200000028

第28章 父去子未归

冥想父亲的一生,若是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父亲的一生,我想最确切的词莫过于“生病”了。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病,一直到他的去世。小时候,我们走得最多的路有三条,一条是日日去上学的路,另两条是隔三差五的去两个郎中家的路,后两条路,像一扇门,永远对我家开着,无论风雨天晴,也没有白天黑夜,你随时走到这两条路的尽头,都会有好客的主人迎接你,郎中家的狗,顺便也就成了我们家的狗,只是寄养在郎中的家里而已,虽然,我们愿意无休无止地在这两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但父亲还是去了,走得义无反顾。或许,几十年病疼的折磨,早已熄灭了父亲生的火焰?宁愿一头撞进死神的怀里,去那没有痛苦没有欢乐的永恒寂静的世界呢?

每年回家,都要到屋旁的竹林去看看父亲,墓地依山随势,面南背北,同我们一起承受每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起仰望每天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父亲,仍同我们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只是我们每天回家时,父亲不再回来了,他有了自己的新家,每年,我们翻修老屋的时候,顺便也理一理父亲的新家,渐渐的,去父亲坟前的路,被我们踩成了大路。

父亲背着一缕柴草,从老屋对面的山坡上往家走,手里拎着镰刀,背后是那将落下山去的太阳,满天的霞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经常梦到他这样的往家里走,把柴草倒在场院边,拎着镰刀跨进大门,坐在一把椅子上,浑浊地咳嗽几声。午夜梦回,女儿细细密密的鼾声,在如水的夜空里荡漾。我睁着眼睛,使劲地想:父亲不在了,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去世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媚,天上没有一丝云翳,上班回到家,接到父亲病逝的电话,仍不相信,以为只是重病而已,可能有性命之忧,和妻往回赶,路上,碰到一个熟人,说是父亲真的走了,那时,我并没有感觉,也不着急。久病床前无孝子,父亲多年的病,让我们习惯了,年前,我还和母亲说:“万一父亲走了,我也不会伤心,这么多年,我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父亲什么时候走,我都能接受这个现实。

远远的,能看见家了,没有看到忙忙碌碌的人,便认为父亲只是有病,不会死去的。到场院边时,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出来,都是乡里乡亲的熟人,心里咯噔一下,几步跨进大门,红红的寿木,摆放在堂屋的正中。父亲没了,霎时泪流满面,继而嚎啕大哭,千言万语堵在心头,闷得让我难受。

见了二哥、三哥、姐夫,询问安葬事宜,他们在家只是请了帮忙的,别的都等着我回家商量,而这时,离父亲去世,已有三十六个小时了,兄弟姊妹六人,老大、老么远在浙江,老三做了上门女婿,姐姐出嫁了,按老家的风俗,应该由老二来主事,可老二忠厚呆痴,木讷不能言说。实际上的商量就是等我回家拿安葬的一切费用。安排好了之后,就默默地陪着母亲,无言亦复无泪。被病魔折腾了一辈子的父亲,这样走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母亲说起父亲临走时,仍喊着我们的小名。三年了,老大、老么,远走浙江,没有回过一趟家,如石沉大海。母亲说:“叫他们回来吧,看你爸最后一眼。”我默然,时间来得及吗?父亲不能老这样放着,让死者入土为安吧。千里奔丧,回来见的只是一堆新土,父亲安在啊,哭过之后,又千里迢迢到江浙的牙缝里去觅生活吗?死者已矣,可生者还要生活。母亲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吧,他们也不容易,过后,你打个电话给他们。”

离开老家的那天,起得很早,一个人坐在坟头,守着父亲,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我想对父亲说,我很孤独。从此以后,回到老家,再也不会有那浑浊的咳嗽声了,再也不会有倚门而望的身影了,一切都将沉到记忆的深处。跪在父亲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在心里说:“爸,我走了,以后回来看你。”

回到新城的家,跟大哥通了电话,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听到电话那头轰隆的一声钝响,然后是久久的无言,大哥好久才说:“我知道了。”那年大哥已经四十六岁。苏轼有词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大哥他们何尝不是这样啊?

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吗?宽恕你不孝的儿子们吧!

父亲享年七十有三,拼尽生命里所有的力气,只走到二000年的四月底,没有等到他的儿子们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