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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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侠女(3)

曾历海在沈月春对面的一条长橙上坐下去。接着说道:“沈老板,今天我是特地来听你说书。您的《杨韦奇冤》事儿拿的准,解恨,过瘾,文词也好。”曾历海拿手掌揉了揉眼睛。“但不知这唱词,是谁的大笔?”

“曾老板,哪有什么大笔。”沈月春凄然一笑。“不过是照着报上登的,加上听人们传说的,我自己胡乱编造一番罢了。”

“沈老板,你读了几年书?”

“我从没进过学房门儿。”

“刃!”

“为什么唱词写得那么雅,是吧?”沈月春柳眉一展淡淡一笑。“开始,当然没有这么文雅,整齐。是一位听书的老先生,流着泪来到后台,帮助我作了许多改动,才写成了整齐的七字句。我就一直照着唱了。如果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还望曾老板,多多指教。”

“不敢。那老先生的文词,再加上沈老板一唱三叹的演唱,真正是珠联壁合,令人叫绝。”说到这里,曾历海站起来,抱拳问道:“小人还有一事相求,不知沈老板肯不肯答应?”

沈月春急忙站起来,应道:“曾老板有事尽管吩咐,小女子无不答应。”

“我想请沈老板,再念一遍,我把唱词记下来……”

“那是为何?”

“去大牢探监的时候,我要亲手把它交给杨老板。让他知道,上海滩有多少好人在为他呜不平,好叫他耐心等待冤案平反那一天!”

“那就不必了。我想,杨老板总会知道的。”沈月春含糊地答道,“曾老板,你经常去探望杨老板吗?不知杨老板关在哪个监房?”

曾历海站起来答道!“开始不让探监,后来才开了禁。每月逢五准去探望。不过,规定是规定,牢门上不递上孝敬,就别想进去!”

沈月春又问道:“请问曾老板,杨老板关在哪个监房?”

“五监,四十七室。”

“那,杨太太呢?她也关在那儿”沈月春紧接着又问。

“不,她已经从女监押走啦,押走之前,好象比杨老板罪过还重,竟不准探望!”曾历海忿然一声长叹,无力地坐了下去。“听说送到了发善堂。可是,到发善堂去找,那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如果沈老板听到什么消息,请告诉我们。”

“噢。”沈月春怔怔地坐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又问“曾老板现在住在哪里!”

“咸瓜街高升客栈,离这儿不远。”

沈月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曾老板,你们要为杨老板多想想办法呀!”

“那是,那是。”曾厉海长叹一口气,昕可是,难哪!银子花了不少,仿佛掉进了无底洞--连点回音也没有。”

“必须赶紧想想办法”沈月春双眉紧锁,似在自言自语。

“我们何尝不着急。杨老板的师兄丁少奎,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可是……”曾历海自知失言,忽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能不能跟我说说?”

“咳,那位老弟,年轻,气盛,净想冒失点子。听他的只能坏事!”曾历海站起来说道:“沈老板,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告辞了。”

“曾老板,再会。”

“再会,沈老板。”

曾历海一抱拳,转身往外走。沈月春只得站起来送客。望着曾历海远去的背影,她站在那里,愣了许久许久……

“牢婆子,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韦惜玉又一次向着坐在对面的中年妇女,大声喊叫。

“牢婆子,牢婆子!中年妇女扯扯身上的兰竹布宽袖衫,“你看,我哪里象个牢婆子嘹?我已经跟你说了一百遍:我是奉叶大老爷之命,前来陪伴你的。别跟我瞪眼翘辫子的,不知好歹,你要叫我胡大妈。”

“好吧,就算你是胡妈,不是牢婆子,你说,这到底把我关在了哪里?”韦借玉的声音越来越高。

“哟,这怎么能是关呀!”胡蚂指指雪白的墙壁,又指指乾净整齐的床铺,桌椅。“蹲大牢才叫关”你又不是没蹲过,大牢有这样气派?自然咯,这里比不上杨公馆体面。不过,我劝你闭上那张嘴。只要乖乖地呆在这儿,总会有你的美事。要是找岔子,给我添麻烦呀,我可不同于那个伺候你的壬婆子!”

胡婆子的话,半是讥笑,半含威胁。再看看她两腮上颤动着的横里肉。韦借玉把满肚子要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她觉得这位声称“陪伴”自己的胡妈,跟那些女牢子一样,既使人生畏,又令人生厌,跟这种人是无道理可讲的。索性一头倒在床上,面朝墙壁,想自己的心事。

她被从大牢押到这里,已经十多天了。当时,只说是“给换个舒适地方”别的什么“风也不露。这里房间整洁,伙食也比大牢里好得多。可是,这个胡婆子,还象女狱卒一样,不但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夜里睡觉,还把她挤在床里面,象一堵墙似地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分明还不放心,还要在房门里面加上一把锁。好一个“舒适的地方”!跟蹲大牢有什么两样?许多次,她一再质问,自己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但得到的答复,却只有呵斥。那么,她们所说的“美事”会是什么呢?莫非是她来到这里以后,用金簪刺破手指,蘸着鲜血写的两张诉状,发生了效力,叶廷春准备把她和丈夫一起,无罪秤放?可是,胡妈的脸色、语气,门上的锁头,都不象是好兆头。分明凶多吉少!她忽然醒悟过来。所谓“美事”不过是一颗定心丸,为了让她乖乖地听凭摆布罢了。想到这里,她恨不得一把扯过面前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撕光她的头发,再在她的肥肉上狠狠咬上几可是,斜眼瞅瞅这个山大王似的女人,再看看自己瘦小的身躯,她泄气了。只伯等不到摸到那女人的头发,自己就会被撕成碎片子!她只有抽冷气的份儿。

她的胸膛憋闷得象要炸开。眼前,若有一根绳子,或者一把剪刀,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自己!

自从被捕以来,她觉得,连天地也变了。白昼的日影,象被钉在窗格上,一动不动。夜里,难得听到一两回更鼓声,仿佛打更的人也都死去了。

掐指算算,到今天,自己被捕整整二十九天了。二十九天--与有幸度过的“蜜月”天数,恰好一致!可是,前一个二十九天,象是只过去了一天,而这个二十九天,却象过去了十年!他的肩上扛着铁枷,身上遍布伤痕。如此惨痛的岁月叫他怎么握呀!一想到丈夫,她的心便一阵阵收缩。泉涌似地,两行热泪,簸簸滚上脸颊……

门外有人轻声喊:“胡姐。”胡妈立刻开门走出去。惜玉爬起来,侧耳细听,但听不清外面在嘀咕什么。不一会儿,胡妈领着一个高挑身材、穿着入时的漂亮女人走了进来。胡妈下巴一甩,说道:“韦阿宝,有人找。”她把头扭向陌生女人,“小姐,麻麻利利地,只准半点钟!”

陌生女子恭敬地答道:“是,大婶。”

等到胡妈走出去,从外面反拴上门,韦惜玉才冷冷地问道。

“小姐,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陌生人快步向前,斜坐在床沿上,低声答道:“杨太太,我姓沈,叫沈月春,是个唱评弹的艺人。”

“沈老板--你找我何事?”惜玉的答话冷冰冰。

“我来看看杨太太。”沈月春警觉地向外瞥一眼。“顺便给大太带个信来。”

“带信?我们素不相识呀!”惜玉半信半疑。

“是的,杨太太。可是,我为您和杨老板的冤案拖不平!”沈月春眸子里闪动着泪光。

惜玉被感动了。她双手握住沈月春的右手。答道。“好姐姐,谢谢你!”

“杨太太,”沈月春用虔敬的目光望着对方。“全上海滩的人,眼下都和我一样,为你和杨老板大声喊冤叫屈。都说杨老板人好,值得爱。你能勇敢地表白自己的爱情,年轻的姐妹们没有不钦敬您的!一个个恨不得替你们坐牢受罪。”

“姐姐,可别这么说!”

“是的,小女子也恨不得粉身碎骨,救你和杨老板出大牢,远走高飞!”

“我的好姐姐!”

惜玉高喊一声,扑到沈月春的肩上,呜呜哭了起来。月春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她才强忍眼泪,附耳劝道:“杨太太,光伤心没有用。我们还是想想办法为是。”

“好姐姐,我已经写了两份诉状,交给了牢婆子。每次都要给她们一件首饰,才答应给转。”惜玉伸出双手,除了左手中指上尚有一只钻戒,其余再无别的戒指。“可都石沉大海。她们把我送到这里十多天啦,一直不问不管,也不准走出房子一步--我会有什么主意呀?

“杨太太,你千万记住:不管她们叫你干什么,除了回家,你哪里也不去,什么也别答应!不管怎么逼……”

“我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懂。”沈月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是曾老板特地让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呀!”

“曾大爵?你怎么认识他?”惜玉松开手,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对方。

“他去听书认识的。”

“他怎么不来看我?”

“这里不准男人进出。我是花了三块大洋,才被允许进来的。”

“沈老板,您没听说,我妈和我婆婆都好吗?”惜玉哽咽着问道。

“她们都好。听说,杨老板也很平安。”沈月春含糊答道,“杨太太,你要好好爱惜身子。曾老板他们,正在多方设法,搭救你们……”

“真的?”见沈月春轻轻点头,惜玉又问道:“你告诉曾大哥,要救先救月楼,我一个女人家……”惜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喂喂,小姐,时间到啦,请你快出去!”

这时,胡婆子开了门,进来催促。沈月春只得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我的好姐姐!”

背后传来了韦惜玉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