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在一夜间起了变化。
起因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市教育局准备在全市范围内确认一批重点小学。肖晓所在的这个学校是本区惟一有希望入围的学校,区教育局对他们学校的一举一动就极为重视,时时、事事严格监督,生怕在考察期间出什么岔子。万一全区在重点小学名单里剃了光头,那可是够丢脸的,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
星期天中午,局长把电话挂到肖晓的校长家,说据从局里得到的情报,星期一有个市人大教育检查团要到学校视察工作,他们采取的是突然袭击的办法,指望能够获知所视察学校的真实状况。“请你千万留神,”局长对校长说,“星期一,无论如何不能出问题。不光不能出问题,还要拿出点精神拿出点实绩给人家看看。市人大的检查团非同寻常,你知道参加的都有些什么人吗?带队的是市委宣传部李副部长,余下的是市、区教育局的头儿,晓庄师范的校长,还有三四个小学特级教师参加。他们对学校的印象,直接关系到能不能入围重点小学的问题。”
校长说知道了,心里有数了,星期一保证拿出点真家伙来,也好让区里长长脸面。
局长纠正说:“我们长不长脸面是小事,关键是你们自己。入选重点小学的好处,我不说你也知道,到时候不光是鸟枪能够换炮了,老师们的福利也能跟着改善改善,皆大欢喜啊!”
校长放下电话,沉思了一阵子,接着就给副校长、教导主任一一挂电话,通报情况,研究对策,制订措施,包括明天把哪些课调前,哪些课调后,重点带检查团的人看哪几个教室,听哪几个老师主讲,甚至要副校长马上赶到学校去,动员几个住校的年轻老师义务劳动,把学校角角落落里再收拾整理一遍。孩子们虽说每天打扫他们的包干区,可毕竟是些念小学的孩子,难免有一些遗漏或者不彻底之处。
校长最后把电话挂到了梅放老师家。
“是这样的--”校长话说得很慢,有点斟字酌句,“你们班的那个学习委员,那个叫林茜茜的,上星期不是刚拿了全省奥林匹克数学大赛小学组的第三名吗?”
梅放说:“是啊!”她心里想,这事她上星期已经给校长作过汇报了啊。
“那什么,明天的升旗仪式,搞得隆重点,升旗手换成林茜茜吧。”
梅放大惊:“临时换人?这怎么行?”
校长就把明天的重要性在电话里强调了一遍。
校长说话的时候,梅放不声不响地听着。校长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梅放还是不吭声。
校长说:“你怎么啦?同意不同意也要表个态啊。”
梅放慢吞吞地说:“恐怕不合适。”
校长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旗手还是你们班出,荣誉又没有落到别的班去。”
“可是肖晓怎么办?”
“好办,让他当护旗手。护旗手也一样光荣。”
“他捡到的是一笔巨款啊!何况还间接救了一条人命。”
“捡十万和捡十块,性质都是一样的,拾金不昧嘛!”校长加重了口气,“我们毕竟是学校,学校和学校之间竞争,不在于学生们捡多少钱,在于教学上出了多少成果!升旗仪式上是要介绍今日升旗手事迹的,一个全省奥赛第三名的事迹,说出来多么响亮!梅放老师你再想想,这可是关系我们学校声誉和前途的大事。”校长最后再补充一句:“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有时候为了做成一件事情,不能不牺牲个别照顾整体。”
“肖晓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孩子。”梅放轻声说,“我敢肯定,为了明天的升旗,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那就适当安慰安慰他,口头多表扬。孩子嘛,未必会有大人想得多,千万别把你的想法当成是他的。”
校长最后这句话,是带着笑声说出来的,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梅放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下意识地拿起电话,给肖晓家里拨了号码,才响第一声铃,她又慌慌张张挂断了。她觉得没法对肖晓开口,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后来她把电话打到了林茜茜家里,跟林茜茜说了明天升旗的事,要她作点准备,尤其别忘了穿校服戴红领巾。正像她所预计的那样,林茜茜丝毫没有表示出惊讶,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对梅放交待的事情简短地“嗯嗯”着,像是要她明天去打扫卫生或者收齐全班作业本一样平静。
梅放遗憾地想,林茜茜这孩子太冷漠,除了学习之外,世上怕是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事了。偏偏就因为学习太出色,好事情排着队找她。世界上说不出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就像富人们总会越来越富,穷人们只会越过越穷一样。
星期一早上,梅放起了个早,七点钟就赶到学校。走进教室,她吃了一惊,原来肖晓比她到得更早,正撅着屁股,用抹布使劲地揩擦讲台底下的积灰呢。
梅老师说:“肖晓,今天是你值日吗?”
肖晓直起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梅老师:“不是我值日。今天我起床太早了点……我外语背熟了,语文也背熟了……”
梅放用母亲般的神情打量肖晓。他今天打扮得很神气:校服是新洗过的,并且由他的奶奶特地熨过了,穿在身上格外挺拔和精神;红领巾显然是第一次系上脖子,前前后后没有一丝折痕;脚上的白球鞋也是干干净净,鞋面上用牙膏涂抹了薄薄一层,不但洁白,还散发出清新凉爽的柠檬香。梅放知道这都是肖晓奶奶为他操持的,老人家为孙子的升旗仪式费了心思。
梅放的眼睛有点发涩,见到了肖晓的精心装扮之后她觉得更难开口,她甚至隐隐地有了一种罪孽感:她今天会伤害他。她马上就会伤害他了!
梅放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委婉:“肖晓,老师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肖晓开心地笑起来,突然对梅放“啪”地一个敬礼,朗声道:“请首长指示!”
梅放勉强跟着笑了笑:“老师想说……如果你……如果今天改让你当护旗手,你会同意吗?”
肖晓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笑容跟着慢慢从脸上消退,嘴唇也变得有点苍白起来。
“肖晓?”梅老师伸手摸摸他的头。
肖晓猛地把头甩了开去:“你骗人。”他盯住梅老师。
梅放解释道:“是这样的……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你骗人!”肖晓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宣布了今天要让我当升旗手的!老师不应该说话不算数!”
“护旗手同样很光荣。”
肖晓一口拒绝:“不,我只想当升旗手。”
梅放严肃起来:“老师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才来跟你商量这件事。老师这么安排,总是有老师的原因,人应该有点集体主义精神……”
“那好,”肖晓涨红着面孔说,“如果我不能当升旗手,那我宁可什么都不当!”
说完这句话,他把抹布用劲扔在讲台上,转身走回座位,侧身朝着墙壁,不准备再作任何申辩。
梅放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却已经有同学陆续走进教室了。梅放就咽下要说的话,回办公室准备一天的工作。
包郝是连奔带跑冲进教室的。包郝冲进教室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意料之外的狂喜,两条眉毛舞动着差点没飞到额头上去。
“嗨!”他大声嚷嚷着,“看见操场上没有?鼓乐队都已经在集合了!今天的升旗仪式可是非同寻常哪!”他摇头晃脑说了个文绉绉的词。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和他的这种欣喜。
“你们都怎么啦?”包郝心生疑窦,“怎么回事?都在背书啊?装得像真的一样!”
包郝一眼看见了面墙而坐的肖晓,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谁是你的护旗手呢?梅老师定了吗?要是没定,可不可以让我……”
马驭从教室门外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满脸得意地接过包郝的话:“可惜定了,是我和李立伟。”
包郝讪讪地扭过头,哼了一声。
马驭又眨着眼皮说:“还有个坏消息:升旗手不是肖晓了,换上了林茜茜。”
包郝大怒:“你造什么谣!”
马驭半笑不笑地说:“我怎么是造谣呢?不信你问肖晓自己。”
包郝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驭的肩头,气呼呼地瞪住他:“当心我打你!”
马驭针锋相对:“打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人家林茜茜比,人家是全省的学习尖子,你们算老几?”
马驭的这句话,实际上把肖晓也捎带进去了。马驭攻击包郝是假,忌妒肖晓才是真。肖晓在男孩子里威信高,号召力强,马驭对这一点心里始终不痛快。
偏偏马驭面对的是包郝。包郝这人很怪,他对自己的荣辱一向都不在乎,谁要是说他有什么不好,他龇牙一笑算是承认,并不认为事情有多么糟糕。可是一旦事情牵扯到肖晓,或者有人当他的面对肖晓表示不满,他马上就要拔剑而起,仗义执言,必要的时候可以动武,全力以赴地维护好朋友的名誉。
包郝开始对马驭推推搡搡,嘴里恨恨地念叨着:“叫你造谣!叫你造谣!”
马驭避开包郝的正面攻击,一面在几排课桌间绕来绕去,一面虚张声势地喊:“打人不算本事!打人不算本事!”
这两个人在教室里追追打打弄出很大的动静。一些早到的同学也跟着兴奋起来,有人站到了凳子上“坐山观虎斗”,有人故意上去拦在马驭前面,伸脚想要下他的绊子,还有人把课桌推过去造成“路障”,想迫使两个寻架打的人快一点进入“实战状态”。
肖晓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他既不阻拦包郝,也不支援包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身后的吵闹。从背后看,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就跟泥巴捏成似的。
包郝有点忍不住了,他暂且放过了马驭,从几张课桌上连爬带滚地翻过去,探身把一个脑袋插到肖晓的脸和墙壁之间:
“肖晓你管不管?人家在造你的谣……”
包郝把剩下的话用劲咽了回去。他看见了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鼻翼张开着,鼻头红得发亮,豆大的泪珠儿不断从那双大睁的眼睛里滚出来,扑簌簌地翻着跟头下落,在下巴那里聚成更大的一粒,而后沉甸甸地掉下去,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包郝几乎是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他带着疑惑问:“肖晓,你是不是……”
肖晓一动不动,眼睛仍旧盯在墙壁上,任凭两颗透明的泪珠儿慢慢涌出来,莹莹地溢满眼眶。
包郝即使再愚钝,此时也知道马驭说的那些消息是真的了。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他为好朋友的痛苦而痛苦,他非常不忍心见到肖晓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于是他头脑一热,顺手从前面的课桌上抄起不知是谁的铅笔盒,不顾一切地向马驭砸了过去。
马驭反应还算快,立刻将头一偏,身子一矮。铅笔盒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啪”地一下砸在了后墙黑板上。盒盖子炸开来,里面花花绿绿的笔呀尺子的滚落一地。
马驭尖声叫道:“你别乱砸啊!要出人命的!又不是我不让肖晓升旗,你朝我发火干什么?”
铅笔盒的主人一边赶快跑过去捡他的那些宝贝,一边偷眼看着满面通红、正处在激愤中的包郝,并没有表示丝毫不满。
正在这时候,林茜茜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林茜茜的到来使教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除肖晓之外,大家都屏息静气抬眼看她,注意着她此刻该有的反应。
林茜茜却是根本没有发现教室里的不正常,她甚至都没有看见那些因为包郝和马驭的追打而弄乱的桌椅。别人的乱七八糟的闲事从来都不会进入“尖子生”林茜茜的视线,她心里装着的除了习题还是习题。她半垂着头,神情漠然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把书包放进桌屉,伸手一摸,看都不用看就抽出了她的英语书,端端正正摊开在桌上。
盯住她的同学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们知道在她身上无戏可看了,接下来她就会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地背那些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也许那些单词她昨天晚上在家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可能她早在前天,或者在大前天就已经背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还是要背。背书是她的乐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其实她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漂亮--她皮肤白皙,紧闭的嘴巴小巧有形,眼睛像杏核,睫毛稍稍有那么点儿弯曲。只是班上的同学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过笑容,她的表情永远冷漠,既不介入别人的纠纷,也从不惹是生非。
这样的人常常是会让大家敬而远之的,因为没有人猜得透她心里想些什么,琢磨些什么。这样的人,哪怕她心里其实是一片空白,人们也会误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一切。
只有包郝不能容忍林茜茜的沉默,他此刻对这个夺去了好朋友荣誉的“尖子生”仇恨得咬牙切齿。他冲过去责问:“凭什么今天让你升旗?不就是比赛得了个奖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高兴,一天能拿上十个奖!你信不信?嗯?”
林茜茜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的校服拉链坏了。”
包郝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拉链从下面炸开了口,两片衣襟一直敞开到脖颈处,只有一小块地方勉强连接着。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包郝微红着脸,把衣服在胸前掖紧,心想林茜茜这个人太怪了,她没有把升旗不升旗的事放在心上,倒注意起别人校服上的拉链。包郝心里的气一下子泄了大半,觉得这事怪林茜茜也没用,她根本就是个对荣誉不感兴趣的人,让她升旗她或许还嫌麻烦。
一节早读课就这么闹嚷嚷地过去了。幸好六年级的教室在四楼,而检查团的人到了之后,只是在操场附近溜达着,看学校的办报园地,检查几处卫生死角,又逮到了几个迟到的学生,逐一盘问他们迟到的原因,没顾得上往楼上跑。校长一直在下面陪着客人,其他老师忙着准备上公开课用的教具和幻灯片、录像带什么的,同样也没有空上楼,六(4)班的这一场小小骚乱几乎没有被教室之外的人知道。
八点钟,操场大喇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响了起来。这是通知全校师生下楼集合,每星期一次的升旗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林茜茜和两个被选中的护旗手已经提前十分钟离开教室。其他同学稍稍犹豫了一下,在雄壮乐曲的催促下,三三两两起身下了楼。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对肖晓的不幸抱以同情,或者对半道上杀出来的林茜茜不那么服气,但是真落实到行动上,他们的胆子就小得出奇,很少有人敢公开站出来跟老师对抗的。
肖晓继续保持面对墙壁的姿势,看样子他今天是下决心把自己钉牢在这个位子上了。肖晓不动,包郝也就不动,包郝今天同样铁了心肠要陪伴肖晓到底。
五分钟之后,梅放老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全班的队伍都整理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还不下楼?”她看了一眼肖晓的后脑勺,就把目光炯炯地逼视在包郝脸上。
包郝的底气本来很足,但一见到梅放老师,不知怎么气就有点泄了。他扭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是肖晓……他……他生病……”
梅老师说:“是吗?”就走过去摸摸肖晓的额头。肖晓在她手底下用劲把头一甩。梅老师心里笑了笑,转身严厉地盯住包郝:“行了,老师知道了。你赶快下楼排队,肖晓的事情老师会替他解决。”
包郝不想同意,又不敢不同意,磨磨蹭蹭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没说,终于还是拖着脚步出了教室门。
梅放老师叹了一口气,在肖晓旁边坐下来。
“我对你很失望。”梅老师说,“我以为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怎么跟个女孩儿似的耍小脾气?”
肖晓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