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肖晓的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当兵在外,读过南京的海军指挥学院,之后成了东海舰队的一名驱逐舰舰长。肖晓的妈妈原先也是跟爷爷奶奶和肖晓住在一起的,可惜几年前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五脏六腑不间断地出血,看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法治,后来就告别人世。妈妈生病的那一年里,爸爸无数次地在家庭和部队之间奔波操劳,放弃了到大连舰艇学院研修一年的机会,还耽误了晋升一次军衔。妈妈去世后,爸爸的头发骤然白了许多,脾气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偶尔探亲回家一趟,总是沉默寡言,最多用大手在肖晓的头顶上摸一摸,表示慈爱。肖晓心里挺难受。
肖晓奶奶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因此而有“洁癖”,总是关注家人的“洗手”问题。“肖晓洗手了没有?”“老头子洗手了没有?”从早到晚听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出门回家要洗,吃饭前要洗,大小便后要洗,上床睡觉还是要洗,真是烦也烦死了。肖晓嫌烦,就故意跟她对着干,大便完了从厕所出来,奶奶扬声问:“洗手了没有?”肖晓轻轻松松回答:“洗啦!”然后一屁股在饭桌前坐下,抓起筷子吃饭,心里得意扬扬想:没洗手不也照样吃得香吗?
有一回楼里停水,肖晓上完厕所出来,奶奶习惯地问一句:“洗手没有?”肖晓也习惯地答一句:“洗了。”奶奶忽然一想,不对呀,家里没有水,肖晓用什么洗?奶奶可算是抓住肖晓糊弄人的证据了,此后只要肖晓一进厕所,奶奶就认认真真在一旁守着,只等他从厕所出来,亲自监督他完成这道工序。一来二去,肖晓倒弄得很不过意,下决心在洗手的问题上要表现得积极主动,免得奶奶操心过度。
肖晓的爷爷从前在一家军工厂里工作,一直想当个工程师,却因为没学历,一直没当上,最后从技术员的岗位上退了休。爷爷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当个工程师呢?爷爷开始从新华书店里老鼠拖木头一样地往回拖书,一本一本地啃,一道题一道题地做,盘算着学得差不多了就去参加成人大学考试。奶奶嘲讽他说:“八十岁了才学吹鼓手!”爷爷就认真为自己辩护:“不是还没到八十岁嘛,才七十不到呢,小呢。”有一天爷爷还特地拿了一份报纸给奶奶看,那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是说美国一位八十岁老太太正经读大学的事的。爷爷满面羞愧地说:“我跟人家比就差远了,人家多有气魄,敢跟二十岁的小年轻坐到一间教室里!”
肖晓挺佩服爷爷,他老人家能把学习当做世上最有趣最值得去做的事,肖晓和同学们怎么偏认为学习是最可怕最无聊的事呢?
肖晓晚上灌下一大茶缸水后,本指望第二天清早醒来的,结果才到半夜就被小便憋醒,起来撒了一泡尿,看看天还黑着呢,上床翻个身又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爬起来一看,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大张旗鼓地忙午饭了。肖晓一边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脸,一边使劲责备自己:“不好了不好了,耽误了我今天升国旗。”
爷爷闻声从书房里出来,一手抓着尺,一手抓着笔,百思不解地问肖晓:“今天到底星期几呀?”
肖晓回答:“星期天。”
爷爷说:“就是啊,星期一才升旗啊,你今天慌张什么呢?”
肖晓振振有词:“你考成人大学都要准备几年,我升旗就不要准备准备?”
爷爷无话可说,暂时牺牲了自己的学习时间,过来帮孙子作“准备”。
肖晓从阳台上选了一根最长的晒衣竿,横着拿进房间,竖在客厅里,叫爷爷扶着别动,好让他往竹竿上拴旗绳。
爷爷毕竟当了多年技术员,工程问题比较内行,马上指出了竹竿的缺陷:“不行不行,竹竿上必须要安滑轮,没有滑轮怎么拉绳子?”
肖晓抬头看看细溜溜的竹竿顶,觉得这个难题不大好解决。
还是爷爷有办法。爷爷建议不妨把门框当旗杆,门框上安滑轮就简单得多了。爷爷从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大块包装电器用的泡沫塑料,用眼睛稍稍比量了一下,拿刀子三削两削,又拿凿子三凿两凿,很快做成个“泡沫塑料滑轮”。然后他用强力胶把“滑轮”粘到了门框最高处,退后一步看看,搓搓手,满意地说:“行,能用。拴绳子吧。”
绳子也不是什么好绳子,是捆扎东西用的塑料包装绳。国旗家里更不可能有,肖晓拿了奶奶的一条新枕巾临时做替身。
一切准备就绪,肖晓把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剁着肉的奶奶拉出来。他指挥两个老人说:“爷爷当我的护旗手。奶奶代替录音机奏乐。”
奶奶问:“怎么奏?”
“用嘴巴哼呗。”
“哼什么乐呢?”
肖晓觉得奶奶太笨了:“哼国歌啊!升国旗的时候还能哼别的什么吗?”
奶奶就嘀咕一句:“可不敢保证哼得准。”
肖晓严肃地说:“你必须哼得准。”
奶奶马上挺一挺胸,想把弯了的背尽量直起来,以便完成这一重大任务。
肖晓开始布置过程的细节:“我们学校旗杆的长度大约是门框的五倍。奶奶每奏一句乐,我就拉一把绳子,只拉明天的五分之一长度。争取在奶奶奏完音乐的同时,我把枕巾拉到门框顶头。”
奶奶又发表一个看法:“这怕是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巧?”
爷爷替孙子回答:“所以才要准备呀,要配合呀。”
肖晓很满意爷爷的聪明,表扬说:“男人的智力跟女人就是不一样。”
奶奶不服气:“可你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都是女孩子!”
肖晓摆摆手,表示不屑于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他拉着爷爷一直往后退了十步,曲里拐弯直退到了奶奶卧室的最里头。而后他腰背挺直作肃立状,胳膊朝前弯曲,小臂和手掌平举,掌心和臂弯里托着那条折叠成长方形的枕巾,又回头示意爷爷摆出红领巾行队礼的造型。一切就绪之后,他模仿体育老师的气势,突然大吼一声:“出旗!”
没有音乐,也没有鼓号,但是音乐和鼓号都在肖晓心里。他屏息静气,挺胸收腹,手托枕巾却走得步态昂扬,从卧室最里头绕着床栏一直走到拴绳子的门框下。爷爷不敢怠慢,边行队礼边跟着孙子一步不落。爷孙俩在门框下严肃地站着,奶奶便张大了嘴巴看得一眼不眨。肖晓站定之后,心里回想了一遍平日学校里升旗的程序,小声对自己解释:“介绍升旗手省略。”跟着又扯了嗓子吼道:“升旗敬礼!”
“升旗敬礼”的口令报出之后,应该是旗手往绳子上拴国旗。也不知道是枕巾太厚了还是塑料绳太软了,总之肖晓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爷爷从旁边伸手帮忙,才把枕巾展开拴妥。
接下来肖晓吼出的口令是:“奏国歌!”
命令出口,却久久不见动静。肖晓回头催促奶奶:“该你了!”
奶奶慌慌张张说:“是吗?我都看傻了。”
奶奶用劲咳一声,清理嗓子。奶奶的嗓子本来不算坏,年轻的时候据说在台上领唱过“一条大河波浪宽”的,不巧的是前不久刚去医院拔了两颗牙,假牙没来得及装上,一开口就“咝咝”地漏风。奶奶问肖晓:“牙漏风没关系吧?”
爷爷抢着说:“又不是卡拉OK比赛。”
奶奶还是不大自信,试探地开了个头:“起来--”
肖晓说:“慢了。”
奶奶又开一次头:“起来--”
肖晓说:“还是慢。你怎么没有节奏感?”
奶奶很为难:“我都几十年没哼过什么调子了,喉咙口把不住关呢。”又扯扯爷爷的袖子:“要不你试试?”
爷爷倒是不谦虚:“好吧,我来吧。”
却不料爷爷天生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肖晓听得身后颤巍巍一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正绷紧了面孔不让自己笑呢,回头一看,奶奶已经笑得靠在墙上直打颤了。
肖晓叹了一口气:“指望你们办事,效率太低!”
两个老人也觉得自己给孙子添了乱。爷爷说是因为奶奶太不严肃,奶奶又说爷爷不自量力,两个人一时间互不服气,吵得像一对孩子。
正乱着,电话铃响了。肖晓过去接,原来是对面大楼里包郝打过来的。包郝在电话里说:“到空中索道站等着,我有东西传给你。”
所谓“空中索道站”,指的是肖晓家的阳台。包郝的家和肖晓的家同在大楼五层二单元,两座楼前后排列,相差不过十米,两家的后窗对着前窗。包郝为抄作业题和对答案的方便,想办法把一团绳子从后窗口扔到了肖晓家的阳台上,让肖晓在阳台栏杆上绕个弯,再扔回到包郝家后窗里。这样,两根绳子一去一回,组成了简易空中索道,平常递个小东西送封信什么的,既方便又快捷。
包郝这个人爱新鲜,逮着一样东西总是玩不够。空中索道刚建立的时候,他一天要让肖晓去“站台”至少十次,连削铅笔的小刀都要肖晓给他传。有一回,在大太阳底下,包郝给肖晓传一根鲜奶雪糕,绳子才拉了一半,雪糕化了,齐根处折断,掉了下去。正巧楼下有个刚烫完头发的女人走过,雪糕“啪”的一声掉在她的头顶上,奶汁四溅,黏糊糊白花花地腻在她头发上,吓得她跳着脚尖声惊叫,以为是半空里掉下的巨大鸟粪。后来拿手摸了,小心一闻,知道是雪糕,心里更是又气又恨,叉着腰拍着腿,只差没把包郝的祖宗八代都骂到。包郝和肖晓缩着头躲在各自的窗台下听她骂,始终不敢露面回一句嘴。
后来,肖晓给包郝开出长长的一串清单,把所有严禁传递的物品都列在上面,包括各类食品,包括小刀和圆规之类有可能伤人的学习用具,包括鸟、蚕、乌龟、小白鼠等等掉下去会死的活物。
肖晓走到阳台上。包郝已经在绳子那头拴好了一件东西,挥着手让他快拉。肖晓拉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盒磁带。肖晓大声问他:“你录了什么?”包郝笑嘻嘻地说:“听了就知道啦。”
肖晓回房间,把磁带插进录音机。音乐声一起,他喜得差点没蹦起来:包郝替他录了一盘国歌!他心里很有些感动,觉得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对方想些什么需要什么。
国歌有了,奶奶立刻被劝退下了岗,留下爷爷做助手。奶奶似乎巴不得被劝退,马上溜回厨房继续剁她的肉。留下来的爷爷和肖晓又接着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罢休,原因是枕巾太重了,泡沫塑料的滑轮又太不经久耐用,没等第一趟枕巾升上去,滑轮已经龇牙咧嘴、四分五裂。后来爷爷想出好点子,用宽宽的胶带纸把滑轮里里外外一层层裹缠加固,果然有用,好歹经受住了塑料包装绳的来回拉升。国旗的替代物也有所改变,不用枕巾了,改用从前妈妈留下来的一条丝巾。丝巾又软又薄,轻若无物,即使是纸做的滑轮承受它也毫无问题。
全部程序在午饭之前操练完毕。最后一趟拉升,小号吹出国歌最后一个音符时,妈妈的丝巾恰好升到了滑轮底下,不早不晚,从容不迫,真叫丝丝入扣啊!
肖晓收拾起用过的东西,心里想:好吧,明天看我的了,我要把学校的国旗升出艺术来,升出气势来,升出天安门国旗班的风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