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梅老师又说,“如果你对当旗手的事情无动于衷,你就是林茜茜,而不是英雄主义的肖晓了。可是肖晓你也要知道,大人们做一件事,所考虑的方方面面比你们要复杂,要兼顾到很多因素,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师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
肖晓鼻子嗡嗡地答了一句:“今天我应该是升旗手。”
梅老师有些生气,忽地站起来:“是的,我上星期是这么宣布的。可是即使是打仗,上级也有权临时改变战术方式,不是吗?你爸爸是军人,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更多。”
肖晓把脑袋垂下去了一些。
梅老师舒缓了口气:“老师一直很信任你,认为你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你热情勇敢,正直坦率,嫉恶如仇,一向都是同学心中的英雄。是英雄就不该对荣誉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那就不是英雄,是小人。肖晓你同意吗?”
肖晓不动。
“好,你不说话就是同意。那么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下楼,加入六(4)班的队伍,参加升国旗仪式。现在就去!立刻!”最后两句话,梅老师用的是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肖晓对于命令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不再面壁僵持,迅速地抬起胳膊在脸上擦了一下,避开梅老师的目光,起身离位,大步走出教室。
梅老师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不无歉疚地想:今天是委屈这孩子了。
肖晓下到操场,一眼看见操场前面站着的检查团的人。那些人或严肃或微笑或小声交换着意见,无论在做些什么,面孔都一律侧向操场,目光紧紧盯住全场队伍不放,简直就是不打算放过同学们的任何一点差错。
肖晓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集体荣誉感立刻在心里占了上风,他想他得悄悄插进队伍中去,不能让检查团的人看见,否则他们就会抓到学校纪律不够好的把柄。糟糕的是他应该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排,因为他是班副兼体育委员,习惯上要站在最前排领操。这样,要想回到队伍中去而不被检查团的人发现,多少就有那么点难度了。
肖晓当然不可能被这样的事难住。他躲在楼梯口默默估计了一下操场上的形势,心里马上有了主意。他猫着腰,贴着墙壁溜到操场最后边,然后从队伍的最后排一直钻到队伍最前排,把站在他位置上的包郝迅速往后一拉,再忽地站起身子,瞪大眼睛目视前方不动,好像他从刚才一直就这么站着的。
身后的包郝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在嗓子里的惊呼。肖晓听见了,手背在身后急促地摆了一摆。包郝会意,同样挺直身体站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检查团的人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对眼前事态的反应远不及孩子那么迅捷。他们原本觉得站在队伍打头的是个矮个儿不起眼的孩子,怎么眼睛一眨冒出来的这个孩子身高腿长,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站出一种令人振奋的精气神儿?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眼花了没看清楚?也没见队伍里有什么动静啊?
他们只好一个劲地揉着眼睛,思量着回去要重新配副眼镜,别弄到连男孩女孩都看不清楚,闹出大笑话。
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放过几遍之后终于停下来,操场上霎时间一片寂静。面色黧黑的体育老师长腿一迈跃上旗杆边的高台,目光炯炯地巡视一周,提一口气,大声吼道:“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这之后,便是肖晓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无数次经历、因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程序:出旗--出旗的时候奏《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介绍升旗手--广播站的学生因为有检查团的人在场而将林茜茜的事迹读得格外动听;升旗敬礼,奏国歌--全操场的胳膊一刹那间举成一片森林。肖晓的眼睛在这片森林之下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林茜茜的一举一动。
说不清肖晓当时的那种心情。并不是妒忌,如果仅仅是妒忌,那就看低了肖晓,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学习优秀的女孩子抱有那种情绪。可是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儿妒忌,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因为瞪得过大而胀疼。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憋住因为激动而显得粗重的呼吸。距他不远处就是检查团的人,他不想让他们觉察出他有什么异常。看见没有?他的队礼行得比任何一个少先队员都要标准,他是在对着即将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呢!
林茜茜此刻已经将手中的国旗展开,手忙脚乱地往绳扣上拴挂。按照惯例,这个拴绳扣的动作要在最短的几秒钟内完成,左手抓住绳扣,右手把国旗往上一挂,顺便将搭在手臂上的旗身用劲甩出去,“呼”地一阵风声,整面旗帜就借着风势哗啦啦地展开,飘扬起来。这时再循着国歌的节奏扯动旗绳,扯动的幅度或大或小,手上下起落舒展自如,直把人看得身心陶醉。肖晓在电视里看天安门国旗班的战士升旗,就是这样的,他尤其迷恋战士们把旗身甩出去的一刻,那动作的气势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他每次都能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茜茜此刻的动作慢了。动作一慢,她就跟着显出了慌张。林茜茜这个人,除了学习之外,干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眼到手不到,手到脚不到的,不了解她的人都能当她是弱智。林茜茜这里迟迟拴不上旗,广播室里放音乐的老师却不知道,国歌照样一拍一拍庄严地往前播,眼见得就播了一半。林茜茜越发紧张,一时间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呆呆地站在旗杆下,手也停住了不动。
操场上的气氛紧张到极点。站在后面的同学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前面两排的同学和再前面的校长、检查团成员、老师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心里一个劲地替林茜茜着急,攥着拳头,无声地喊着:“快点!快点!”
这种时刻,两个护旗的同学本来应该尽一尽他们的责任,悄悄出手帮个小忙什么的。然而平常神气的马驭和李立伟事到临头就发了傻,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真叫人恨得牙肉发痒。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林茜茜对着旗杆手足无措的时候,恰好从空旷的操场尽头吹过来一阵旋风。风吹到旗杆下面,伸出舌头轻轻一卷,就把国旗从林茜茜手里卷了出来。操场上立刻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啊”声。
风倒是很知趣,它对鲜艳轻软的国旗表示了应有的尊重。它将国旗平展展地托着,先是轻轻送上半空,然后再让它缓缓飘落,飘到学生队伍上空的时候,再平着吹了过去,远看就像是国旗自己长了脚在队伍的前排走,走得庄重,走得飘逸,走得秀美而优雅。
无数双眼睛盯着它飘移而过的身影。他们有一些激动又有一些惊慌地想:这是国旗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呀!它怎么就自己飞起来了呢?它到底要飞到哪儿才算数呢?它要寻找谁、跟谁见面呢?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呢?
人的勇气和胆量往往都是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总是等待这样特别的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仪态万方的国旗快要飘过肖晓头顶的当儿,他猛地从队伍中凌空起跳,将国旗抓在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醒悟,他已经抱着国旗箭一般地蹿了出去,飞奔到旗杆下,抓住旗绳,三下五除二地拴好绳扣,又弯腰撅臀,三把两把大幅度地扯动国旗上升。近处的人们只听见呼呼的一阵滑轮响,眨眼间国旗已经骄傲地飘扬在旗杆顶上。旗身沐浴着阳光,哗啦啦地飘动,在清风中舒卷自如。
前后过程,从抓住国旗的一刹那开始算起,到旗身升到杆顶,不超过一分钟。总之,升旗仪式上出了点小小的事故,但是同学们的素质很好,机智灵活,见义勇为,有胆有智,及时地甚至称得上漂亮地排除了事故,最后的结局令人满意。检查团里的一个特级教师尤其对肖晓赞不绝口,认为这孩子反应敏捷,出手果断,将来要是发展得好,是能够成就一番大事的。
中午,校长在学校食堂里陪着检查团成员们用便餐,有人问起了早上升旗的那个女孩子,说:“她真是在省级数学比赛里拿名次的?”那意思是:我怎么觉着她有点木头木脑?
校长赔笑答道:“是拿了名次,第三名,奖杯还在校荣誉室里。不光是数学,市里的语文竞赛,区里的英语竞赛,她都拿过名次。”
那人笑笑地拖了一个长音:“哦,还是个得奖专业户啊!”
校长“嘿嘿”了两声,感觉脸上的皮肤绷得有点紧,难受。
饭后检查团的人就要离去了。校长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外,一一握手,看着他们上车。车掉了头驶上大路,看不见车屁股后的牌照的时候,校长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疲惫和阴沉。他转身往校内走,一路上谁也不看谁都不理,一口气走到高年级教师办公室,进门就发火:“那个林茜茜,她今天怎么搞的?让我们学校出这种丑?”
梅放老师料到了校长会有这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她一向在能力上比较差,六年级的孩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天天上学要她妈妈踩着车送过来。”
校长责备她:“你应该早说。”
梅老师有点委屈:“我也没有料到她连国旗都升不好啊,她毕竟是全校的尖子生啊。”
校长追悔莫及:“不谈了,不谈了,今天真是出大洋相了,重点小学的名分就毁在她手上了。”
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安慰校长,说事情的结果还不太坏,四班的肖晓不是站出来挽救了局面吗?肖晓的表现同样说明了我们学校教书育人的成功啊!又说,收拾残局的如果不是肖晓而是哪位老师,那就有些不妙了,学生和老师的分量到底不一样,老师能见机行事是正常的,而一个学生能做到这样,那才会让检查团对我们学校刮目相看,说不定这反而是件大好事,圆了我们晋升重点小学的梦。
校长有点老了,还差一年就要退休了。老了的校长有些像孩子,一点差错就会急得跳起来,别人一哄一劝又笑嘻嘻恢复正常。他仔细听着老师们的分析,觉得句句都有道理,于是心满意足地背了手出去,忙着给区教育局打电话探听消息。
校长走了之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完全可以排进世上最忙碌者的行列。初三和高三的老师们当然也忙,可是他们只需出习题、改作业、猜测考试范围,再加适当的课外提优补差训练,学生们的课堂纪律、日常事务他们都可以不必去管。小学老师就不同了,小学老师除了是老师之外,还是半个家长,下课打架啦,放学不回家啦,乘车丢月票啦,小便憋不住尿到裤子上啦,女孩子来了例假不知道怎么处理啦……总之,每天都有一些防不胜防的事情发生,忙得老师总像个救火队员,这边火起往这边跑,那边火起又往那边扑,烧焦了头发都没空上理发店。饭后的这段午休时间,他们只好充分利用到工作上,改本子啦,出练习卷啦,找学生谈话啦,什么什么的。
梅放老师这天中午改的是作文本。手里的这篇作文是肖晓的。肖晓的作文一向还算通顺流畅,但是精彩就说不上了,这样的作文看十本和看一本都一个味儿。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梅老师对肖晓的作文却看得格外仔细。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人》。肖晓写的是他爸爸。
写爸爸不合适。最难忘的人,顾名思义,是指某个不常见到,或是永远再见不到,却又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爸爸是家里的亲人,常见常亲,永相厮守,谈不上难忘不难忘。
但是梅老师转念一想,肖晓的爸爸是军人,一年中难得回家一趟,跟肖晓想必说不上彼此十分熟悉,肖晓用“难忘的人”来形容他也未尝不可。
肖晓的作文内容是这样的:
我的爸爸是个军人,他是个优秀的海军驱逐舰舰长。他每年回来一次,穿着蓝色的海军制服,肩章上有两道杠,两颗星,爷爷说这是中校军衔。
他的脸膛黑黝黝的,嘴唇总是裂口子,还脱皮,奶奶说是因为在海上航行缺少维生素。
爸爸每次回来都带我去一次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尖叫,只有爸爸不叫。他总是抓紧了我的手,所以我也不叫。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很想他,我把书店里所有关于舰艇知识的书都买回来读了,我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象驱逐舰的样子,为它设计排水量、动力装置、舰身的装甲厚度,再加上一颗世界顶尖技术的超音速反舰导弹。
我的驱逐舰绝对是“海上霸王”。
可是如果爸爸真的回到家,我总觉得他很陌生。我想跟他讨论舰艇的事情又不敢,怕他说我不该探听军事机密。我喜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乱翻他的行李,他的箱子里有军服、红色瑞士军刀、手表、圆珠笔、记事本,还有一只小手电,是手枪式的,一扣扳机就亮。所有这些东西上都留有爸爸的气味,是咸咸的海水气味。我太喜欢闻这种味道了!
写到这里,刚好到本子上这一页的最后一行。梅放老师满心期待后面还有最精彩的,翻过去一看,没有了!
真可惜啊,作文没写到点子上。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在哪儿呢?重点写爸爸的什么优秀品质呢?好多地方可以扩展可就那么一掠而过了。这篇作文充其量只能给75分。
但是文章里也有闪光之处,比如坐过山车的时候爸爸握紧他的手,寥寥几笔,写出了一个军人的沉着、镇定、大气,以及对儿子的无言的爱,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还有所谓爸爸的气味--那种咸咸的海水味,一句话中含义无限,既有孩子对父亲的幻想、崇敬,也隐隐点出了爸爸海上生活的艰辛,叫人联想多多。
梅老师由肖晓的作文接着想到了肖晓这一上午的表现。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活生生地从作文本上凸现出来,鼻尖红红的,睫毛湿湿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失望。梅老师就有点坐不住了,合上本子,下楼,去找三(1)班的王老师。
按规矩,下星期一的升旗手该从王老师的班级里产生。梅老师找王老师商量说,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出来一次?哪怕是借用也行。六年级快毕业了,再次升旗的机会很可能没有了,可是她答应过一个学生,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老师本是个上了年纪的和善的老太太,平常一向很好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触及她班上学生的具体利益,她就变得厉害起来,像只张开翅膀孵蛋的老母鸡。
“不行!”王老师扶了扶眼镜,斩钉截铁地告诉梅放,“这行不通。我没法对班上学生交待。孩子们盼着当旗手望眼欲穿,我能跟他们说:把机会让给别人吧!这话说得出口吗?你也是当班主任的,你将心比心试试?”
梅放赔着笑脸说:“算借用吧,明年我接了新的班,会还你一次。”
王老师大幅度地摇头。“我不能相信。明年你就会不认账。再说孩子们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不比大人有耐心。”
王老师说完这话之后,就紧紧闭起了嘴巴,无论梅放再许诺什么哀求什么,她只摇头不开口,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
梅放失望而回。她想她是真的对不起肖晓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要欠着他的债了。虽然他仅仅是个孩子,但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为利益牺牲”。如果他们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他们的真诚和善良就会受到打击,这对于他们今后如何过完一生,是至关重要的啊!
可是梅放不是校长,没法下命令让全校各班为她的一个学生让路。她因此而深深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