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每个城市的女孩子们是不是都有一个共同认可的歌星偶像,反正在肖晓生活的城市里,大多数女孩子都迷一个叫关怀的唱流行歌曲的人。其实这个关怀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是他长相年轻,一头柔软的齐耳长发飘飘拂拂,嘴唇薄薄的,眼睛花花的,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有两个很女性化的酒窝,像是伸出指头猛一捅就能够捅破一样。就是这对迷人的酒窝让无数十多岁的小女孩对他一见钟情,她们崇拜他,拥戴他,把他的歌带和照片当宝贝收藏。
肖晓在电视里见过关怀唱歌。关怀唱歌的水平怎么样,肖晓不懂,也不好说,但是关怀很会自我陶醉,这是真的。关怀微微闭上他那双花花的眼睛,慢动作似的摇晃着身体,胳膊伸出去,若有若无地对观众席下画一个半圆的圈,脑后的长发再轻轻那么一甩。被他点中的女孩就像吃了药一样兴奋,又像中了魔法一样尖叫、跺脚、哭,把口袋里的手绢、钥匙链啦,胳膊上的手镯啦,发辫上的头饰啦,甚至围巾、手套、帽子……总之是身上一切能取下来的东西,通通拿着往台上扔,恨不能用这些东西堆成山,把关怀淹没了,让他窒息而死,从此永远留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才快乐。
肖晓不明白:凭什么呀?关怀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他比得上罗纳尔多吗?比得上乔丹吗?就连中国的“体操王子”李宁也比不上啊!女孩子拿他当宝贝,真是没见识啊!
但是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了消息:歌星关怀即将来南京举办个人演唱会。于是“没见识”的女孩子们都轰动起来了。
肖晓的同桌祝小娜是关怀的“铁杆”歌迷。演唱会消息见报的第二天中午,祝小娜省下一顿盒饭没吃,拿五块钱从校门口的摊贩手里买了十张关怀的明星照。祝小娜把十张照片在桌上一字儿摊开,一张一张细细地看,还硬要肖晓帮她参考参考:哪张最靓?她要选一张最靓的请关怀签名。
肖晓最不耐烦看照片。他一向是连自己的照片都不爱多看的人。他一边在数学书的封皮上精心设计一组未来汽车造型,一边漫不经心应付祝小娜的问题:“都挺靓。干脆你让他每张都签个名算了。”
祝小娜把两只眼睛瞪成两只田螺:“你以为我是张曼玉啊?关怀肯为我签十张照片?他只要肯签一张,我今天晚上就是死了也愿意!”
肖晓说:“那不行,明天还有数学单元测验。”
祝小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多美好,可是学习多无聊!”她抱怨肖晓,“干吗要提考试呢?把我的好心情都破坏了。”
肖晓挠挠头皮:“我也不想提,可我又不能不提。”
祝小娜又说一句:“乌鸦嘴!”
肖晓忿然放下笔,很想回击她一句什么,想想又算了,跟女孩子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家脑子里装的东西跟你完全是两回事,你跟她说些什么呀?
一个下午上的都是单元复习课。祝小娜已经完全没有了听课的心思,她把关怀的照片摊开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摊了花花绿绿一大片,然后坐直身体,目光下垂,还装模作样把课本竖在课桌上,看起来像是对着课本研究什么难题,其实是陶醉在明星照片里,反复地看,反复地比较--哪一张的眼睛笑得最甜,哪一张酒窝看上去更深,哪一张牙齿露得不多不少正好--天哪,所有的照片都帅得吓人,到底选哪张最好呢?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盯住祝小娜,并且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学生的小花招瞒不过老师,以他的经验,凡是上课把课本竖在脸面前的人,肯定是为了做小动作。可怜祝小娜看照片看得投入,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倒是肖晓心里紧张,替祝小娜捏了一把汗,好心地用胳膊轻轻碰一碰她。祝小娜头也不抬地说:“讨厌!把我的照片碰乱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旁边光线一暗,目光刚一抬起,吓得魂飞魄散: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她被这一吓,马上慌了手脚,下意识地站立起身。却不料人刚站了一半,膝盖上的明星照“哗”的一声全部滑落在地,有一张甚至飘到了老师的鞋尖上。祝小娜心里一急,头皮都炸了开来,不顾一切地弯腰去拣,眨眼间把地上的照片捞到手里,往抽屉里一塞。
老师一开始的声音还有那么点温柔,循循善诱道:“是些什么?拿出来老师看看。”
祝小娜站着,用膝盖紧紧顶住抽屉处:“不。”
老师的声音大了点:“拿出来,不要让老师自己动手。”
祝小娜绷着脸,咬着牙,不屈不挠说:“不。”
“到底拿不拿?”老师的声音已经很严厉。
祝小娜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把上半个身子全部扑到课桌上,看上去是决心用生命来保护她的明星照了。
老师厉声道:“祝小娜!你是不是决定了要跟老师顽抗到底?”
祝小娜豁出去了,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拒不回答任何问题。
“好,好。”老师气急败坏,“看起来你是要做坏学生了,不可救药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明天的单元测验,你不必参加。以后所有的考试你都可以不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走开,回到讲台上,接着讲课,只是好半天脸色都没能由阴转晴。
下了课,祝小娜便开始趴在座位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很伤心。
肖晓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说她:“你应该交出去,不就是几张明星照嘛!”
祝小娜猛抬头,眼泪汪汪看着他:“你以为他是谁?他是关怀!我怎么能把他交出去?叛徒才会那么做。”
“可你明天不能参加考试了。”
祝小娜干脆抹干眼泪,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考就不考,反正我的成绩也不怎么样,不可能上重点中学。你看着好了,我不会向老师投降。”
肖晓心里有点佩服地想,哈,可真是不得了,为了自己喜欢的明星,竟然把老师都得罪了!
那天晚上,肖晓在房间里做作业,忽然听到在外面看电视的奶奶叫了一声:“咦,那不是光明中学吗?”肖晓连忙奔出来看,原来是电视台“都市少年”栏目的主持人在采访光明中学的几个初中女生。
主持人问:“知道关怀演唱会的票价是多少吗?最便宜的要四百!”
几个女孩子齐声惊叹:“四百呀!哇噻!这么贵呀!”
主持人说:“我想你们的父母不可能舍得花四百块钱让你们买票。”
最漂亮的一个女孩用典型的港台腔调回答:“不要父母买啦,我们自己都有压岁钱的嘛。四百块贵是贵了点,可是能亲眼见到小帅哥本人,很值得啦。”
然后镜头又移到刚出校门的一个中年女教师身上,主持人要她谈谈对时下少男少女崇拜明星的看法。女教师无奈地说:“这两天教室里明星照片到处飞,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姓关的怎么怎么,哪还有心思学习?真像‘狼来了’一样!要我说,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演唱会少办为好!”
奶奶扭头问肖晓:“什么关怀演唱会?关怀谁?失足少年呢还是希望工程?”
肖晓哭笑不得地说:“哪是关怀谁呀,是人家歌星的名字叫关怀!”
奶奶恍然大悟,跟着就发表意见:“四百块买张票?有毛病啊!”
肖晓没有再回答。他对歌星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第二天数学单元测验,祝小娜也来了。肖晓对此有点紧张:“老师不是不让你考吗?”祝小娜“嘘”了他一声:“别说话!别让老师注意我!说不定他已经忘了昨天的事呢?”
发考卷的时候,祝小娜身子绷得很紧,眼睛从眼角处不断瞄着老师,生怕他突然想起昨天说过的话,喝令她从教室里出去。但是老师果然把这事忘了,全班人手一张考卷,一切平静。祝小娜拿到考卷之后满脸生花,扭头对肖晓一个劲地竖拇指,表示胜利。
整个考试期间,老师没有朝祝小娜这里看上一眼。他背着手,踱着步,在教室里前前后后巡视了几趟,悠闲得很。
卷子收上去之后祝小娜出一口长气,一个劲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要真是不能考试,我妈打也要打死我。”又庆幸道:“我今天肯定考得不错,每一道题目都会做哎!我还从来没有考这么好过。”
只可惜祝小娜的快乐没有能长久,她对事情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下午放学之前改好的试卷发下来了,祝小娜卷子上的所有题目都没有批改,老师只在卷首判一个大大的“0”字。
祝小娜不敢相信,拿着考卷问肖晓:“是零分?”
肖晓探头看看,肯定地说:“是零分。”
祝小娜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天,她忽然把试卷举起来,“嚓嚓”地撕成几片,又狠命地揉作一团,往抽屉里一塞,拿了书包就奔出教室。
包郝凑到肖晓跟前问:“她怎么啦?”
肖晓情绪也不好,瞪他一眼说:“管人家什么闲事?”
包郝被他说得灰头土脸,小声嘀咕:“关心同学也不对呀?”
第二天是周末,体育老师在六年级每班都找了一个男生到学校帮助整理操场,四班找的是肖晓。体育老师教了四班差不多两学期的课,到今天还是只认得肖晓一个,所以好事坏事一概都点他的名:“肖晓,全区小学生一百米赛,你要准备参加啊!”肖晓就穿上老师借给他的钉子鞋,绕着操场一圈圈地练。“肖晓,下节是你们班的体育课,去准备跳杆。”肖晓赶快下楼,直奔体育器材室,颠颠地把跳杆扛到操场。“跳马的动作都掌握了吗?肖晓你上来,做个示范。”肖晓就出列,站到队伍面前,弯腰撑住膝盖,让体育老师从他背上跳过去,做示范。肖晓人小骨头嫩,体育老师双手在他背上猛一压,肖晓的脊椎骨弹簧似的猛一弹,体育老师跳过去了,回头大声吼一句:“好!”肖晓重新伸直腰,脸上是一副“应该如此”的神气。
这回肖晓他们的任务是用大铁锹把沙坑挖松,给跑道除草。挖坑的活儿重,除草的活儿轻,肖晓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挖坑。正干得汗流浃背呢,祝小娜的妈妈风风火火朝他们奔过来了,老远就问肖晓:“小娜也来了吗?”
肖晓摇头说:“没来。今天是星期六,不上课。”
祝小娜的妈妈刹那间面白如纸,身子连着晃了几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出了一句令在场的人惊心动魄的话:“我们小娜被绑架了!”
而后,她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像是从一根细细的竹竿里挤出来的哀嚎声。这一声叫过之后,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拼命地拍打地面,开始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涕泪滂沱,上气不接下气。
肖晓几个人一时间被吓傻了。绑架的事他们没听说过,一个中年妇女坐在他们面前哭得如此惨痛,他们也没有见识过。十多岁的男孩子们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像是不好意思看到同学的妈妈在他们面前如此失态似的。
关键时刻还是体育老师比较能够拿主意,虽然当时他也被祝小娜妈妈的话闹得有点发懵。他撒开两条长腿拼命地往教学楼里跑,撞开一间办公室的门,先给祝小娜的班主任梅放老师打了个电话,跟着又给老校长家里打一个。梅老师和老校长家离学校都不远,接到电话很快就赶到学校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奔到操场的时候,祝小娜的妈妈已经哭过了劲儿,正在给体育老师描述她接听那个绑架电话的情况。
“他先说他是市教委的工作人员,要调查学生的作业负担问题。他问我有没有孩子在上学,多大了,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你不应该告诉他。家庭情况是不应该随便告诉别人的。”体育老师严肃地指出这个问题。
祝小娜的妈妈用劲拍一下地面:“我哪儿想到呢?我不是个老实人吗?老实人的脑子里不是缺那么几根筋吗?”
体育老师顺便教育他的几个学生:“以后你们都要多多提高警惕。”
祝小娜的妈妈接着说:“他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口气还是平平和和的,一点儿听不出来是个坏人,谁知道突然间就变了,狠巴巴地叫人害怕。他说你女儿现在在我手上,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哥们儿想要玩玩她,十二岁的女孩蛮好玩的了……天哪,天哪,这些挨千刀的流氓啊,他们是要……”她说着又一次嚎啕大哭。
老校长毕竟还冷静,插进来问她:“别急,再想想,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祝小娜的妈妈忿忿地叫起来:“还能说什么?明摆着,我的女儿被人绑架了……噢,他还说,要是我心疼女儿,就……就……就拿我自己去换……”她有点不知所措地偷偷看了肖晓他们一眼。
“你答应了吗?”
“我怎么会不答应?小娜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对校长的这句问话感到愤怒。
校长出了一口长气:“这就好了,他想要你去,就得告诉你地址,有了地址,不愁公安人员抓不住他们。走走,立刻到派出所,报案。”
祝小娜的妈妈仿佛顷刻间有了主心骨,从地上爬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乖乖地跟着校长和梅放老师走了。
体育老师想了想,对肖晓几个说:“你们自己先干着,我跟他们去看看,要是抓人,我还能帮上忙。”说着跑步追了上去。
老师一走,肖晓和几个男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像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醒过神来。而后,几个人在同一分钟里同时开了口,同时说出一个长长的惊叹词:“哇--!”
他们互相间激动不已地看着,为自己能赶上这么一件震惊全校的大事而兴奋。他们既希望老师和警察叔叔们尽快抓到坏蛋,解救祝小娜,又期盼抓的过程不要过分简单,最好能有人胳膊上挂点小彩什么的。这样的话老师就会成为英雄,会有人来采访,还会上电视,说不定他们作为旁观者还会被请去讲两句话,这就太好玩,太刺激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干活:挖沙坑,拔草,把跑道上的小石子拣掉……每干个十来分钟,他们又会不约而同地聚到了一处,眼巴巴望着学校大门的方向,嘟囔着一句话:“怎么还没消息呢?”
一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唱出“空城计”的时候,体育老师终于在校园的大路上出现了。他果然是负了伤:走路一拐一拐,脸颊上还留着几道被坏蛋们抓破的伤痕,使他原本英俊的面孔显得十分滑稽。肖晓他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抢着问:“抓到坏蛋了吗?”“坏蛋们有枪吗?”“祝小娜是不是跟她妈妈回家了?”
体育老师摇着头,满脸苦笑说:“还抓坏蛋呢,连坏蛋的毛都没见着。”
“啊?”孩子们面面相觑。
老师说:“那地址是错的,没有那个门牌号码。派出所的警察说,最近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好几起了,肯定是附近有人专门制造恶作剧寻开心。他们准备通过电话追踪系统查找到这个家伙。”
“可是,”肖晓不相信地叫道,“你的脸上明明负伤了!”
“是吗?”体育老师摸摸脸,“刚才我跑得太快了,不小心撞了树,一定是被树皮擦伤的。还有膝盖……”他挽起裤腿,给他们看膝盖的破皮处,那里已经结了紫色的血痂。他咬牙切齿,表示如果有一天抓到了那个打骚扰电话的小流氓,他要赶过去刷他两个耳光。“太可恶了!”他说。
肖晓忽然想起他的同座祝小娜,他问老师找到小娜没有,她到底去了哪儿。老师恍然大悟说:“对了,那个女同学还是没有找到。她妈妈往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打了电话,都说没见到。不过星期六出去疯玩一天也是常事,反正肯定了没人绑架就放心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肖晓若有所思地问爷爷:“你说,要是坏蛋绑架了小孩,他会不会把藏小孩的地址说出去?”
奶奶正在厨房里盛菜,她耳朵挺尖,闻声冲过来,紧张地问:“谁?谁被绑架了?”
肖晓回答:“没有谁,我是瞎问问。”
“吓我一跳。”奶奶嘀咕一句,还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
爷爷说:“要真有绑匪,那都是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们哪会这么傻,把藏票的地点告诉人呢?都是打电话,让你把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们去取。还不会一次说个准地方,让你带着钱东奔西跑,头转晕了再把钱丢下来。”
肖晓又敬佩又怀疑:“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