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管什么闲事?你知道什么?”皮装青年没好气地剜了肖晓一眼。
肖晓不紧不慢说:“有本事把你的票拿出来看看?你有票我们让你,你没票就请你走人。”
“我要是偏不走呢?”皮装青年似真非真地歪着头。
“我要是把车上的警察叔叔喊过来呢?”肖晓针锋相对。
那人一听“警察”两个字,立刻没了脾气,马上起身,从老师身边用劲挤出去,走了。
带狗的孩子很佩服地望着肖晓:“你怎么就猜到这是俺们老师的座位?”
肖晓说:“刚才你们不是拿票出来看了吗?”
带狗的孩子“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后来肖晓去找列车长补票,座位早就没有了,勉强补到一张站票。肖晓再回到车厢里,老师和几个孩子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欢迎他,还挤出一个座位,一定要请他坐下。他们争着告诉肖晓,老师姓曾,带狗的孩子叫怀娃,另外的几个叫建国、东辉、跃明、志远。小狗也有个名字,叫孩孩。怀娃说,小狗一生下来时是这么叫它的,后来就一直叫下去了。“像是唤一个人哩,是吗?”怀娃对肖晓说。
曾老师和他的学生是安徽淮北山里人,是“希望工程”的受助对象,这回是受中央电视台邀请去北京做一个节目,具体做什么还不知道。怀娃他们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滑雪衫,是乡里为他们这次远行而特地添置的。乡长说咋的也不能丢山里人的脸。曾老师和孩子们都没有出过远门,生怕路上走丢一个,曾老师就叫老伴儿替他缝上个队旗,远远地一挥,都能看见。怀娃他们脖子上的红领巾也是他们的妈妈和姐姐拿家里红布缝的,怀娃说他们那儿从来没卖过红领巾,所以大小尺寸都没个准。
肖晓也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们。怀娃听得瞪大一双吃惊的眼睛:“天爷爷啊!你们城里人胆子咋这么大?你一个小学生,就敢悄没声地瞒着家里人上北京?”肖晓说他不瞒着不行,不瞒着就去不成了。接着大家就热烈地讨论天安门升旗的细节问题。曾老师和怀娃他们都从电影里看到过升旗的场面。怀娃关心那面国旗是不是红绸子做的,旗上的五颗星星是剪了黄绸子缝上去的呢,还是用黄色丝线绣上去的?又问那国旗是不是每天一换,他认为只有每天一换才会那么新崭崭的,要不然,风吹雨打太阳晒,红颜色架不住折腾。“娇贵着呢,那颜色。”他说。
其余四个孩子,东辉关心那根旗杆有多高;跃明说他最想看升旗兵迈正步的样儿;建国在寻思那根旗杆里有什么机关,怎么能一按揿钮旗子就升上去了;志远怀疑是不是每天升旗的时候也是日头升起的时候,他知道冬天和夏天日出的时间不一样:“难不成升旗手天天半夜就蹲在那旗杆下守着?”
山里孩子的问题,有的肖晓能回答出来,有的他自己也不清楚。越是答不出,那帮孩子的兴趣越大,好奇心越重。后来他们一致要求曾老师带他们去天安门看一回升旗。他们难得上一回北京,说不定这辈子就去这么一回,不看升旗算什么上北京呢?回去要有人问起来,他们拿什么说道呢?曾老师就笑眯眯地答:“好,好,俺们去呀,俺们是‘希望工程’的人哩,不看升国旗看什么哩?”
正说着话,忽听车厢后部有个孩子没命地尖叫一声:“妈呀--”紧跟着一个女人大声地呵斥起来:“谁的狗?啊?怎么有人带狗上车?”
怀娃第一个作出反应,子弹似的从座位上发射出去。肖晓接着醒悟是怎么回事,一个箭步紧跟着追上去。两个人奔过半个车厢,只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踮脚站在座位上,惊魂未定地举着一根剥了包装纸的火腿肠,另一只手往下打着,嘴里不住地喊:“去!去!”再看地上,黄毛小狗孩孩一声不响地蹲坐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孩子的吃食,尖尖的小尾巴还在地上一个劲地晃动,似乞求又似讨好。孩孩一定闻到了火腿肠的香味,它对那根肉红色的棍棍倍感好奇。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香喷喷的怪物,所以它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流出了口水。
小孩的妈妈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想去打孩孩,又不敢真打,虚张声势地跺着脚:“滚!滚远点!哪儿来的馋嘴畜生?打死你……”
怀娃尖叫一声:“别打俺的狗!”蹲下去一把将孩孩抱起来,不住声地埋怨它,“看啥呢?有啥好看的哩?人家的东西再香,那是人家的,俺们不能稀罕!俺带着馒头哩,带着煎饼哩,煎饼里还包着葱花鸡蛋哩,管你够啊!”
肖晓也凑上去说:“孩孩,那不过是火腿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是想尝尝什么味,我马上去给你买。”
孩孩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害羞,蜷缩在怀娃的肘弯里,耷拉着耳朵,垂着眼皮,喉咙里还小声呜呜叫着。
小孩的妈妈不依不饶:“不行,带狗就不能坐车,坐车就不能带狗!你看它蹿来蹿去的,冷不丁咬了小孩怎么办?”
旁边的人附和着:“就是!要弄个狂犬病,车上又没药,更不是玩的。”
还有人说:“卫生也成问题!到处拉屎撒尿,多恶心人。”
怀娃哀求大家:“俺让俺的孩孩趴在窝里不动,行不?俺保证!”
小孩的妈妈一口回绝:“不行!你那保证没用!刚刚它不就出来了吗?我得叫列车员来处理。”她说着就要起身。
恰好列车员拎着水壶从另一节车厢过来了。她的那顶蓝色大檐帽一伸进车厢门,眼尖的肖晓立刻发现了,并且立刻奔过去将她堵在了门口。
“阿姨,求求你,别让怀娃把小狗扔下车!”
列车员说:“怎么回事?老远就听这儿闹嚷嚷的。”
肖晓两手伸直,两腿叉开,做成一个临时的路障,死活不让列车员再走。列车员急了,用劲把他的胳膊拨开:“再闹我就叫乘警!”
肖晓“噢”的一叫,返身追上去:“阿姨!阿姨!”
列车员一看见怀娃肘弯里的狗,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下脸说:“谁的?扔出窗外!列车上不准带狗,这是规定。”
怀娃不敢争辩,两手把孩孩抱得紧紧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列车员说:“叫你扔出去,听见没有?你要是不扔,就带着你的狗一块儿下车。”
怀娃颤声道:“俺不扔!”
一旁观战的孩子的妈妈阴阳怪气地挑拨说:“嗬,嗬,态度多坏!哪有坐人家车还不服管的?懂不懂道理?”
肖晓冲上去说:“谁不懂道理?狗扔下去会摔死你懂不懂?要是把你的小孩扔下去,你干不干?”
孩子妈妈秀眉怒竖:“怎么这么说话?孩子能和狗比?”
肖晓说:“为什么不能比?狗不也是活的生命吗?中国有动物保护法,谁虐待动物谁就会被判刑!”
孩子妈妈撇撇嘴,缩回去不再说话,大概觉得真为这事坐牢不值得。
后来列车员还是执意要扔,肖晓就拉着怀娃找列车长评理。肖晓指指怀娃说:“他是安徽一座大山里的希望小学的。”
列车长笑眯眯地说:“啊,欢迎坐我们的车!”
“他们老师带他们去北京,是中央电视台请的!”
“真的?那太了不起了!”
“孩孩也想去,孩孩也没去过北京。”
“去吧,一块儿去,有困难我来解决。”列车长很热心。
肖晓就把怀娃的衣襟一掀:“看!它是孩孩。”
列车长傻了眼:“这个……这个……孩孩怎么是条狗?”
“孩孩是它的名字啊!它从小就叫孩孩啊!”肖晓很为孩孩自豪。
“可是……”列车长说,“狗是不可以乘火车的。”
肖晓声明:“它是希望小学的狗。”
“希望大学也不行。这不好办,旅客会有意见。”
肖晓换个角度说:“孩孩是特殊情况,因为怀娃还是第一次坐火车,他不知道火车上不能带孩孩。怀娃不可能把孩孩从窗口扔了,换了你,你也不会扔的,对不对?”
列车长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因为你一看就是个好人,你的样子很善良。”
列车长下意识地摸摸脸,对肖晓的评价很满意。
“如果一定要让孩孩走,怀娃就会跟着孩孩一块儿走。怀娃这么小,又不认识路,又没带很多钱,他准会碰上人贩子,那些人会绑架了他,把他卖到很远很远的没有小孩的人家做儿子。再说,怀娃是中央电视台请去的呀,电视台要请他做节目的呀,要是怀娃没了,电视台做不成节目,我们大家晚上看什么呢?”
列车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啊,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让我们来想个办法吧。”
他搓了一会儿手,嘴里咝咝哈哈地吸着气,像一个可怜的牙疼病人。最后他说,可以批准对孩孩特殊照顾一次,不强迫它下车,但是它必须呆在乘务室里。他问怀娃说,孩孩愿意不愿意被关禁闭?如果它觉得太孤独太寂寞了,它会不会反抗?比如说,拼命地吠叫?把乘务室里的公物咬坏?想办法把门扒开逃出去?肖晓抢着替怀娃回答:“不会不会,孩孩是世界上最听话的狗!”
列车长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一个又一个车厢,选了一间离开餐车最远的乘务室。列车长解释说,这么做的原因是怕孩孩受不了食物香味的诱惑,一只狗毕竟控制不了自己的本能欲望,它要是老闻着香又吃不着,说不定会精神崩溃。肖晓很同意列车长的这个说法。
他们在狭小的乘务室里铺了三层报纸,以免孩孩的排泄物对室内造成污染。肖晓又特地买来两根“双汇”牌火腿肠,准备请孩孩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孩孩有点胆小,它对这两根圆溜溜的、细长长的、粉红色的东西既表示出兴奋,又表示出带距离感的敬意。它嗅嗅,用爪子去轻轻地碰碰,小声地打着响鼻,然后就坐在旁边,摇着尾巴,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对这两根东西的研究。肖晓忿忿不平地对怀娃诉说:“谁说孩孩嘴馋?它一点也不馋!”肖晓就用随身带着的小刀把火腿肠切成一片一片的。怀娃又拿来两张煎饼,用煎饼把火腿肠裹了,孩孩才香香地吃下去。
在火车上的这一夜,几个孩子和曾老师轮流坐着打盹,醒过来之后又轮流到乘务室看望孩孩。曾老师捡到一个乘客扔掉的一次性水杯,用它接了水,喂给孩孩喝。肖晓还想去给孩孩买一包饼干,怀娃死命拦住了,他不让肖晓为孩孩花钱。他说山里的狗就是吃稀粥煎饼长大的,可千万别把它养得娇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