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火车走出站台的时候,依旧是曾老师在前面庄严地举着那面手缝的队旗,后面五个穿深蓝色滑雪衫的希望小学学生排了队鱼贯而行。不同的是这回装孩孩的草篮子到了肖晓手中,他将它紧紧地抱着,一步不落地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自豪,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完全有资格进中央电视台做一回节目。
下车之前他们曾经讨论过如何去天安门。肖晓建议在车站门口买一份交通图。曾老师说他识不懂那玩意儿,花花绿绿看得人眼晕。他问肖晓识懂识不懂,肖晓红着脸说他也不懂。曾老师就说,算了,花那钱干啥?鼻子底下长张嘴--问呗!一路问过去,还怕天安门躲着不见我们咋的?
他们又讨论了看升旗的种种细节。曾老师甚至向旁边的旅客打听了在北京住宿的价钱。一听说怎么着一个人也要花一两百块的,曾老师把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不住声地自语:“咋的这么贵?咋的这么贵?住一宿的钱,够俺们山里一个娃娃念到小学毕业的了。”他试探着问大家:“不睡了行不?就在天安门的门边边上找个地方蹲一夜,天明了还怕耽误看升旗呀!”
怀娃他们自然是听老师的话。肖晓身上的钱本来就不多,真要住客店,他也住不起,所以对曾老师的决定更是一百个拥护。
就这样,他们跟着人流走出车站,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往天安门去。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曾老师和他身后的孩子们同时看见了高高耸立在接站人群中的一块牌子,那牌子上赫然写着:接安徽青山希望小学师生。
曾老师回过头,一张皱巴巴的面皮竟然因为兴奋而涨成紫红:“看见了没?你们大家都看见了没?中央电视台接俺们来了!啊呀,俺们成了座上宾了!俺俺俺……”他实在太兴奋,一连说了几个“俺”,而后就用力挥舞起手中的队旗,领着一帮孩子急不可待地往出站口奔。
接站的同志见到曾老师后格外热情,一个劲地跟他握手,好像要把手腕子甩脱了臼才罢休。接站的同志又依次跟怀娃他们握手,弄得那帮山里孩子手足无措,姿势就被动得很。肖晓一手抱草篮子,另一只手很大方地事先伸出来。接站的同志就有些犹豫,生怕握错了对象。曾老师在旁边说:“没错,他跟俺们一道上车的。”
而后就一个个地介绍名字。而后接站的同志说外面有车等着,张罗着要帮他们提行李,又张罗着在拥挤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把他们往前请。
都忘记了说好的要先去天安门的事。也难怪,人家中央电视台礼遇有加,是看得起山里孩子,是对曾老师的尊重,大家兴奋都来不及呢,谁这会儿还会再想到别的?
肖晓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抱着草篮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走开好还是不走开好。他不太想沾怀娃他们的光。他从来都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厚了脸皮蹭便宜的事打死了他也不会干。
怀娃走两步回了头,看见他的新朋友孤单单地站着,又跑过来拉他:“走哩嘛!说好了要同甘共苦的嘛!”
肖晓把草篮子塞给怀娃,最后一次扒开棉絮看看孩孩,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孩孩,我们再见了,我要一个人去天安门了。”
曾老师也跟着跑回来,抓住肖晓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你看你这个娃娃!俺们是一路的嘛,从上了火车就是一路的嘛,俺们可不愿意丢下个孤单单的你。走嘛走嘛!”
肖晓扭过身子,执意地说:“我不去。”
说这话的当儿,肖晓忽然看见了竖在出站口的又一张牌子:寻找南京孩子肖晓。肖晓活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曾老师的手:“那是找我的!看见没有?也有人来接我了!”
三个人又惊又喜地往那牌子前奔。举牌子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穿一身警服的人,他从奔过来的三个人当中一眼辨认出肖晓,立刻轻舒长臂,隔着几个人的肩膀抓住了肖晓,又喜又恼地叫着:“好啊好啊,总算把你这个小家伙逮着了!”
肖晓仰头问他:“叔叔,你真是来接我的?”
穿警服的人装出一副凶凶的样子:“接你!人还没根扁担高,就敢瞒了家里人往北京闯?知不知道你爷爷奶奶急成什么样?”
肖晓垂下头,嘴里嘟囔着:“我是留了电话的。”
“还好你留了电话,要不然,天底下的警察可都要为你忙死了。”
跟着过来的曾老师恍然大悟:“啊呀呀,敢情你娃娃是偷着从家里出来的?出来就为着看升国旗?可比山里娃娃胆大多了。”
穿警服的人抓住了肖晓之后,马上掏出对讲机跟伙伴们联络,又说要把肖晓带回车站派出所看管起来,等着往南京开的火车再把他捎回去。这下肖晓就是有心要跟着怀娃他们走也不行了。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地道了再见。怀娃还掏出笔,趴在墙上写了张纸条塞给肖晓,纸条上是他们学校的地址和邮编号码。怀娃说:“你要记着给俺们写信。”肖晓就点头,嗓子眼里堵堵地说不出一句话。
肖晓是在一片善意的笑声里被带进车站派出所的。他被安排坐在一个最好的位置:靠近一只火苗儿正旺的烤火炉。肖晓刚一挨着炉子坐下,就觉得脸也化了,手也化了,凡是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有那么点痒酥酥的感觉。他到这时候才感觉到北京的确比南京冷。
派出所的叔叔阿姨轮番着进屋来看他,嘻嘻哈哈地说着一些逗笑的话。但是肖晓不笑。非但不笑,他还憋不住地想哭。他低着头,眼睛只看面前的炉火,执意将嘴唇闭紧,几乎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样子。抓他进来的高个儿警察说:“嗬!嗬!性子还挺犟?没看成升旗的景儿,心里面还窝着火是不是?”
一个穿警服的阿姨走过来,软软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下回可不能一个人偷着出来,多危险啊!要真是碰着个坏人,你说你怎么办啊?”
肖晓心里难过地想:这世界上怕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的愿望了,包郝不懂,爷爷奶奶不懂,派出所的警察们更不懂。
中午,肖晓跟大家一样吃盒饭。开始他还拒绝接受这份优待,高个儿警察板着脸说:“在我们这儿,抓来的犯人才不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肖晓被他一吓,赶快把盒饭端过去吃了,三口两口,狼吞虎咽,都没来得及品出北京的盒饭跟南京的相比有什么不同。
饭后那位从南京过来的列车长到派出所接他。列车长一看见肖晓就哈哈地笑:“瞧瞧!瞧瞧!才分了手,又见面了!你那小狗呢?不跟你回去?”
肖晓依旧低着头,不开口。
跟派出所的人交接完毕,列车长牵着肖晓的手往站台里面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要不是你跟个老师在一块儿,火车上我就能把你逮住,信不信?你这样的顽皮孩子我见得多了,年年都会碰上两个,我有经验。”
肖晓还是不说话。
上了车,列车长也不要肖晓买票了,腾出自己的铺位让肖晓睡上去,而后锁了房门,说是晚上再给他送晚饭来。结果肖晓头碰到枕头就睡熟过去,根本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开动的,送来的晚饭自然也没吃。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醒来时列车长笑嘻嘻地告诉他:南京到了。
南京到了,北京之行就像一场梦一样地过去了,肖晓心里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悲凉和哀伤。
悲哀的事情还不仅仅是这些:肖晓被列车长护送着刚出站台门,迎面就看见了穿一身军服笔直挺立的爸爸。肖晓腿一软,差点儿没有跌个跟头。
爸爸比肖晓更沉得住气,在往回走的公共汽车上,他指着仅有的一个座位,用目光命令肖晓坐下去,而后他微微岔开双腿,纹丝不动地“钉”在了肖晓的身边。他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紧抓住吊环,长期的舰艇生活使他在无论多么颠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够状态自如。这是爸爸的本事。爸爸没有跟肖晓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朝肖晓看一眼,他闭着嘴,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那模样简直像一尊雕像。
肖晓知道爸爸是真的生气了。爸爸放下军务,被爷爷奶奶紧急召回南京,他准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他从来从来就不喜欢让家事干扰公事,何况这家事还是肖晓心血来潮惹出来的乱子。这么一想,肖晓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一个劲地抬头偷看爸爸脸上的表情。爸爸越是沉默,肖晓就越是忐忑不安。
下了汽车走在巷子里的时候,肖晓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只是离开两天,熟悉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小了,旧了,灰蒙蒙的了。巷子两边的行道树,以前走来走去的时候没有多看过一眼,现在才注意到那些光秃秃的树杈居然是那么别扭。还有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拖鼻涕的孩子,他们干吗大叫大嚷高兴成那样?天上给他们掉下来巧克力了吗?多幼稚啊!
肖晓远远看见了爷爷奶奶从自家阳台上探出来的身子。他们眼巴巴地等着肖晓回来呢。奶奶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来飘去,爷爷的头上戴着一个蘑菇形的帽子。肖晓心里一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不起爷爷奶奶,他的不辞而别让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啊!
跨进家门,奶奶没等肖晓开口就把他抱住了。奶奶连声地喊着:“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又将肖晓拖到窗口朝亮的地方,围着他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还凑上去嗅嗅肖晓脖颈里的气味。
爷爷表示不满:“你干什么呢?眼睛看都不够啊,还用鼻子嗅!”
奶奶擦着眼角的泪,又是哭又是笑的:“我昨晚做了个怕人的梦,梦见我孙子被人换了,心啊、肺啊、脑子啊都被人换走了,末了还给我的是个假人!”
爷爷无奈地对爸爸摊摊手:“看看!女人家就是这个样,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爸爸瞪肖晓一眼:“关你一天禁闭!再给我写一篇检讨!”
奶奶扑上来阻拦:“哎哟,孩子刚到家,你也让他洗个澡,缓缓气……”
“他必须先认识错误。”爸爸板着脸,毫无商量余地。
肖晓不说话,转身就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他认为关禁闭是应该的,写检讨也是应该的,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奶奶眼泪鼻涕地替他求情。
肖晓翻出纸和笔,咬着笔杆,开始构思检讨书的措辞。他听到外面的电话铃响了几声,又听到爸爸过去接电话,才拿起话筒,说一声“喂”,很快又搁回去,说:“怎么没了声音?”
奶奶回答他:“是人家打错了吧?”
肖晓偏着头,在纸上涩涩地写下一行字:亲爱的爷爷、奶奶、爸爸……
后面的冒号还没写上去,门一响,爸爸进来了。爸爸端张凳子,一屁股坐在肖晓旁边,伸头看了看,马上说:“不行,什么‘亲爱的’?这不是写信,是写检讨,检讨书的语气应该沉痛、严肃!”
肖晓就拿橡皮擦了重写:尊敬的爷爷、奶奶、爸爸……
爸爸说:“也不合适。不过算了吧,就这样吧。”
肖晓接着写:我非常沉痛、严肃地向你们承认错误……
爸爸又一次纠正他:“沉痛和严肃是要体现在字里行间的,不是写在纸面上做样子的。”
肖晓怯怯地看着爸爸,一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爸爸说:“首先要看你有没有充分认识错误。”
肖晓灰溜溜地说:“我认识了。”
“那就说说,错误的性质是什么?”
“我不应该偷偷坐火车去北京,让爷爷奶奶着急。”
“这是你所犯错误的内容,不是性质。”爸爸很不满意。
“……我不该对爷爷奶奶说谎。”
“你说了什么谎?”
“他们问我提前要压岁钱干什么用,我说法律规定要保护儿童隐私。”
爸爸差点儿要笑出来。但是他很成功地保持了面容的严肃:“这又是一个错误,但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清楚我的问题。”
肖晓挖空心思地想着,猛然一声大叫:“我知道了!我贪污了公款!”
爸爸跟着吓一跳:“你贪污公款?”
“我用爸爸给我买新书包的钱买了火车票。”
爸爸松一口气:“这不是公款,不算贪污,最多算偷梁换柱吧,是认识问题,不是品质问题。”他看肖晓一眼,重新绷紧面皮:“你的错误性质是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懂不懂?”
肖晓当然懂,垂下头,一言不发。
爸爸口气严厉地说:“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士兵,无组织无纪律就是一个大错误!尤其在打仗时候,最最忌讳的就是你这样的行为!让你待命你偏要开拔,叫你卧倒你反而冲锋,不请示不报告就独自行动,凭这样的错误我都能把你毙了!”爸爸大概觉得话说重了点,缓一口气:“你是个军人的孩子,你爸爸当了二十年兵,早已经把纪律看成了生命,所以才对你的行为这么气愤。我们换个角度说……”
没等爸爸把角度换过来,肖晓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地唱歌,唱得怪腔怪调:“有这么一位好朋友,名字叫快乐,嗨!”
肖晓觉得歌声很熟,是他们音乐课上教过的。再细听,差点儿笑出来:唱歌的不就是包郝吗?这家伙是在用歌声引他出去呢!肖晓赶快把一支铅笔头抓在手里,请示爸爸说:“我可以不可以上一次厕所?”
爸爸郑重其事地说:“你可以有这个自由。”
肖晓如遭大赦地起身出门,一溜烟地奔进厕所。刚把厕所的窗户打开,就看见包郝在楼下仰着头,跺着脚,伸长了脖子吼得欢呢!肖晓在窗台上摸了个肥皂头扔下去,正巧打在包郝仰起的额头上。包郝挺机灵,马上意识到是肖晓,不唱了,转身朝厕所的窗户看。肖晓怕爸爸听见,不敢扯了嗓门对他说话,就撕一张卫生纸,用预先带来的铅笔头写上几个字:我回来了,却被爸爸关禁闭了。他把这张卫生纸揉成一团,用劲抛下楼去。
包郝看了纸条,明白了肖晓不能大声说话的原因,就仰了头,挥动两手一个劲地比画,大意是说:知道你回来了,刚刚给你打了电话,是你爸接的,好险!“空中索道”上有我传给你的东西,赶快去取!
肖晓关上窗户,没忘记抽一下厕所的水箱,而后探头看看外面,发现客厅里正好没人,大喜,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又轻得不能再轻地把阳台门打开。果然有一包东西在阳台边上挂着呢!包郝这家伙。
肖晓解下纸包,觉得拿在手里软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举起来闻一闻,好像有一股肉食的香味。疑疑惑惑地把纸包打开,他简直没恶心得吐出来:原来是一根煮得烂熟的、表皮沾着饭粒、皮肉和骨头已经分了家的肥鸡腿!
肖晓拿着纸包赶快奔进厕所,打开窗户--哪里还有包郝的影子!他以为是包郝故意想出来的恶作剧,要在他爸爸面前出他的洋相,气得鼻孔生烟,发誓解除禁闭后的第一分钟就要找到包郝,实实在在地教训包郝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