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种美妙的自在感,肖晓从容地在售票大厅里挤来挤去,踮了脚尖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来来回回看,判断自己应该如何行动才不会出错。他发现售票的窗口很多,有的写着“往南方向”,有的写着“往北方向”,也有的写着“预售票”、“当日票”、“军人售票窗口”……“当日票”的窗口前队伍最短,肖晓心想他要买的正是当日票啊,就毫不迟疑地排进去。不出十分钟,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列,还发现自己的眼睛刚好跟窗口上的小洞持平,这就是说,他的个子已经长到了足够的高度,完全有权利站在这里跟大人一样买票。
肖晓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没有什么比能够自由使用自己的钱币更开心的事了。肖晓提一口气,嗓音亮亮地对着窗口说:“买一张去北京的票!”
窗口里的声音简短而干脆:“没有。”
肖晓傻眼了。他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他大声重复了一句:“我要买票!去北京!”
窗口里送出来的依旧是那两个字:“没有。”
肖晓呆呆地站着。他忽然想到也许人家不知道他有钱,人家没见到钱怎么能卖给你票呢?他于是急急忙忙扯开羽绒衣的拉链,弓了腰,手伸到内衣袋里慌慌地掏着。
后面有个戴眼镜的叔叔笑着说:“别掏了,不可能买到当日到北京的票,三天之内的都没有。”
“可是我想去北京啊!”
“可是春节前票子太紧张了呀!”叔叔摊着手,学他的口气。
肖晓蔫头耷脑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现在明白这个窗口前的队伍为什么会比别处的短了。
可是肖晓毕竟是肖晓,不是包郝,他决定了要做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做到的。
肖晓还比较有智谋,凡事不蛮干,此路不通,那就换条路再走。他在售票大厅里里外外转,试图发现别的旅客们买票的诀窍。他先是碰到了一个票贩子,那人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凑在他的耳朵吹气般地说:“小孩,你要票吧?我看你转来转去像是要票的样子。”肖晓心中一喜,问他有去哪儿的票,那人就反问肖晓想去哪儿。肖晓回答说去北京。那人说:“北京好办。”当即出示了一张去北京的卧铺票,要价四百元。肖晓失声叫道:“这么贵啊!可我总共只有两百元。”票贩子大失所望,挥挥手让他走了。
肖晓又转到卖站台票的地方。他忽然想到几年前爷爷带着他来接爸爸妈妈,就是买了站台票进站的。他盘算着也许可以先进站,进去了再见机行事。不是有句老话叫“天无绝人之路”吗?
站台票不贵,两块钱一张。肖晓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递进窗口,说:“买一张票。”
卖票的是一个阿姨,她看都不看肖晓,手一伸:“电报。”
肖晓赶快声明:“我不发电报,我要买站台票。”
阿姨说:“站台票凭电报买。”
肖晓再一次傻了眼。怎么还会要电报呢?他上哪儿去弄一张电报呢?他退到旁边,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走近窗口,从包里掏出一张电报,连同零钱递了进去。卖票的阿姨并没有在意地去看电报内容,她只是稍稍地瞄了那么一眼。肖晓看得很清楚,只是瞄一眼。
姑娘买完票离开窗口,肖晓突然追了上去:“阿……”“阿”字才出口,肖晓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姑娘回过身来的时候,肖晓才发现她实在太年轻,年轻得只能当他的姐姐。他僵在那里,一时不能决定到底喊“阿姨”还是喊“姐姐”。
姑娘仿佛猜到了肖晓的尴尬,善解人意地微笑着,柔声问他:“有事吗?”
肖晓犹豫着:“啊,我……”
“没关系,你说吧。”
肖晓鼓足勇气:“我想借你的电报用用。”
姑娘惊讶得高高挑起了眉毛,但是她马上就明白了:“你也来接人?接你爸爸妈妈?”
肖晓咬着嘴唇不说话。
“电报她看过了。”她指指窗口,“你再用,不合适。还是我帮你。”
她快步走向窗口,片刻之后拿着另一张站台票过来,递给肖晓。“车站里人多,当心别走丢了。”她嘱咐他。
肖晓拿着票,突然冒出几个字:“谢谢姐姐!”而后他把准备好了的零钱冷不防地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开了。
肖晓跟着人流挤进站台的过程充满艰难,他不光光是跟人,还要跟无数的扁担、箩筐、行李卷儿、棱角扎人的纸箱子打交道。他把它们一一拨开,从它们的缝隙里矮着身子上前。他弄不懂这些旅客们出门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的东西,像他这样多好,只一个书包背着,两只手空空荡荡,可以拿东西吃,可以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可以随时做些好事:搀老太太一把啦,从人腿中拽出一个啼哭不止的小弟弟啦,帮人家把快要翻倒的箩筐扶正啦,真是自由!
站台上停着南来北往的好几列火车,有车皮漆成墨绿色的,也有车皮漆成橘红色的;有往北京的,有往上海的,也有往铜陵、杭州、黄山等等的地方;有的车头喷出白汽,吭吭哧哧地响着,像一匹长途跋涉后的马喘出的声音;还有的正在上下旅客,人们弓腰背着行李,匆忙而又慌张地走着,生怕走慢一步那火车会“呜”一声开走。
肖晓在站台上看见了一支奇怪的队伍,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民模样的人,他手里郑重其事地挥舞着一面小小的红旗,那旗子上用黄布缝出一个五角星的轮廓,旁边还有一圈火炬的图案。火炬实在画得不像,尖尖细细的,一圈一圈的,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画的是颗螺钉。可是肖晓能认得出是火炬,五角星只能和火炬组合在一起,这是少先队的队旗,肖晓对队旗的图案再熟悉不过了。
跟在老农民身后鱼贯而行的是五个跟肖晓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他们一律穿着做工粗糙的深蓝色滑雪衫,脖子上系一条红领巾。红领巾的用料和大小也是五花八门,有大得像披肩的,也有小得刚够在颏下打一个结的,还有一条甚至使用了两种深浅不同的红布,布料的接缝清晰可见。
肖晓当时跟他们一同站在两列橘红色火车的夹档里,左边的一列上钉有标牌:北京--上海,右边火车上的标牌是:南京--北京。走在最后的留平头的孩子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大着嗓门叫起来:“老师!两边都写着‘北京’,俺们该上哪个车?”
他的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扁形的草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大团棉絮。他大声叫唤的时候,那团棉絮忽然动了起来,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接着是两只玻璃球儿似的眼睛,再接着是尖尖的、湿漉漉的嘴巴--天哪,一条狗!黄颜色的、对眼前的火车充满恐惧和好奇的狗!
孩子一低头,发现他的小狗探出了脑袋,便毫不留情地将那狗头一把摁下去,又扯过棉絮盖严实,嘴里还呵斥一声:“不许动!”
前面挥着队旗、被孩子称作“老师”的人回过头,紧张地往两边望望,猛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啊呀,可真是的哩!两边儿都是‘北京’,俺们上哪个车好?”
带狗的孩子比较清醒,提醒老师说:“可不敢上错车,上错了要罚票哩!”
老师就越发慌张起来,走几步扒着左边列车的窗口看看,又走几步扒着右边列车的窗口看看。他似乎有心要找个上了车的人问问,可是车窗里那些人正忙乱地找位子、放行李,谁也没有空朝窗外这个一脸憨气的半老头儿看一眼。
小狗又有点不安分了,把草篮子上的棉絮拱得一颤一颤。肖晓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告诉那孩子:“喂,火车上是不可以带狗的。”
那孩子一下子把那草篮抱得紧紧的,目光警惕地盯住肖晓:“俺想让俺的小狗看看北京什么样,不行吗?”
肖晓说:“你们也想去北京?”
孩子就得意起来:“光兴你们城里孩子去?北京也是俺们的首都呢!”
老师看见自己的学生跟一个城里孩子对上了话,赶快跑过来,带点讨好地请教肖晓:“这位小大哥,敢情你也去北京?你说俺们该上哪个车?”
肖晓其实也说不出来,但是他很快想到一个办法:“把你们的车票拿出来看看呀!”
老师一拍脑瓜:“哦天!你看俺这人笨的!”
拿出车票一看,是“南京--北京”的。
上车的时候,肖晓一直紧随在这支奇怪的队伍后面。临跨上车门的刹那,他忽然抱住了那孩子的草篮:“我来帮你拿着,好吗?”
那孩子本能地要拒绝,但是肖晓的目光诚恳而又带点哀求,朴实的他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孩子松了手。肖晓飞快地将草篮抱在怀中,感觉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所有的人--老师和他的五个学生,一个接一个顺利地上了车。站在车门口的列车员探头看看肖晓怀中的草篮:“你是送客的?”挥挥手让肖晓上去,顺便又说一句:“怎么把这么个破草篮也带上车来了?”
肖晓不敢回答她的话。他甚至都不敢正面看她一眼。他一向认为自己胆大,没想到某些特殊的时刻还是经不住考验。
上了车的老师和孩子又一次显露出了山里人初次出门的惶恐,他们不知道如何寻找自己的座位。车厢里乱哄哄的,很多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安顿下来,往前走的和往后走的在车厢中部形成了对峙,结果堵塞了通道,让更多的人无法落座。火车可不管它的客人坐没坐好,该出发的时候它就要出发。于是在火车猛然一动的当儿,老农模样的老师被甩了一个踉跄,扑在旁边座位上一个穿皮装的青年身上。皮装青年立刻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吸着冷气弹起来,嫌恶地朝后一退,嘴里骂骂咧咧:“怎么怎么?没长眼睛啊?想趁火打劫啊?”
老师赶快扶着椅把站稳了,赔笑道:“俺不是有意,俺一脚没站住……”
“站不住还坐火车?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啊?想扒几个皮夹子回家过年吧?”
老师听懂了他的话,气得嘴皮子直哆嗦:“你这人咋能这么说话?这是咋说的呢?咋就这么刻薄?文明礼貌总得讲一讲吧?”
带狗的孩子挺胸站了出来:“他是俺们老师!”
皮装青年就嘿嘿地笑起来:“老师?嘻,他还是个老师?哎哟,敢情是个人物,啊?”
肖晓从人背后挤过来,客客气气说:“请你让一让吧,这不是你的座位,是人家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