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兰城与罗布泊连接的人工运河上,有许多船只。在这些船只中,有一个不算很大,但是装饰华贵、雍容气派的画舫。楼兰城的人们都知道,那是皇家专用的游艇,此一刻,楼兰王尝归正和他的后宫们,泛舟河上,饮酒作乐。
楼兰城像一个烧饼一样,要承受两方面的炙烤。一面是强大的汉王朝,一面是凶悍的匈奴人。
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历史的原因让尝归选择了后者。
他一言不合便杀死来访的汉王室的使团成员,他屡屡劫掠汉地的驼队,他令这古丝绸之路几近堵塞。他明白这样做令自己的重心有些失重,但是他已经欲罢不能。他明白自己是把大汉深深地得罪了。
他用楼兰国的财富喂养了匈奴的战争。
这财富的来源有两个方面。一是楼兰作为丝绸之路的一个中转站,他将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两方向流经这里的货物,全部官买,继而再由他发放。此举为他提供了一笔巨大的财富。第二则是楼兰国农业渔业的赋税,这块绿洲在那时还是具有相当规模的。
这些财富全部贡给了匈奴,致使国内民怨沸腾。贤明的爱琴海王后劝他采取不偏不倚的政策,即一边通过途径与大汉媾和,一边与匈奴逐步疏远。但是王后的建议被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之一是,他已经走得太远了;原因之二是,生亲不如养亲,在匈奴牙帐中长大的他,毕竟是对那牙帐有些感情的;原因之三则是在大汉的都城,还有他的弟弟耆公子在那里,他随时在窥测着王位。
在对待汉王室和对待匈奴的问题上,他只能取目前这种态度。老楼兰王将年幼的他送给匈奴做质子的那一刻,他一生的命运就已经定下来了。
自老楼兰王去世,他继承王位以来,已经十五年了。卜五年来其实他天天都生活在这种心态中。长时间的心理折磨,令他甚至已经有些麻木。
一群楼兰美女簇拥在他的身边。
他的手无论伸向哪一个方向,都会碰到****、大腿。他的眼睛无论转向哪一个方向,都会有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在迎接他,并且随时等待他的召唤。但是,他仍然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一种莫名的恐惧,一种危险正在迫近的感觉。
另一群楼兰美女正在甲板1:跳舞。她们跳的是胡旋舞。当美女们的头在肩膀上优雅地摇摆时,楼兰王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脖颈。
帝王家的悲哀大约也都是一样的。后世的隋炀帝在一些年说过的那话,此刻大约楼兰王也说过。这话是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一边长叹一声:“这一颗好头颅,不知道将来会被谁割了去?”
宫中有人要来了。楼兰王的手从脖颈上取了下来。他轻轻地摇手,美女们退去了,隐回了船舱。他手扶把手,坐好。这时一条小船,驶近了他。
船上下来一位他贴身的内侍。
内侍禀道,爱琴海王后请他回去,原因是自长安城来了一支中闰驼队,现在正住在楼兰城的客栈里。他们要把中国最好的丝绸,献给楼兰王。
“是自长安城来的吗?好久,已经没有那里的消息了!”尝归说。
对于丝绸,楼兰王并不感兴趣,因为这东西他的库房里堆积如山。但是他还是决定见一见这些商人,向他们打问一下中原的情况、汉王室的情况,尤其是,他那被典给大汉做质子的弟弟尉屠耆的情况。
画舫动了,驶向王宫方向。只一刻工夫,迅速地淹没入一片金碧辉煌中。
楼兰国的内侍来到客找,通知说,楼兰国王将在第二天上午接见他们,并在宫中设午宴宴请。
这天夜里,傅介子和他的一干人,通宵未睡。他们从骆驼背上的丝绸品中,抽出颜色不等、质地不同的各样丝绸,每人准备一捆。那明晃晃的钢刀,就在这丝绸的最里面包着。当准备停当之后,所有的人都毫无睡意,像等待一个节日似的,等待着第二天的来临。
第二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普通得和所有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区别。早晨,太阳像一只大火球一样跳上阿尔金山苍茫的垭口,将它红色的光芒笼盖在这一片荒原上。罗布泊在昨夜曾有过一次潮汐,但此刻波涛不惊,安详,静谧。
一行人离了客找,向王宫走去。
他们把丝绸捧在胸前,依次进人王宫。
而此刻,在楼兰城外面,汉王室的一支重兵,正悄没声息的兵临城下。他们偃旗息鼓,在距离楼兰城三十公里的地方扎营。此刻,他们是这块荒原上最大的一‘支武装。
较之平日接见别的国家的客商,王宫的戒备要森严一些。大门口站了许多武士,刀戟鲜明,杀气腾腾。当傅介子一行落座时,他们每一个人的后面都站着一个武士,而在屏风的后面,偶尔还听得见刀剑撞击的声音。这是从长安城里来的客商,所以楼兰王在设宴之前精心做了防范。
那二十个壮上,平日都是些偷鸡摸狗之徒,从来没有见过大场面,眼前的场面让他们惊骇。他们都有些犯傻,心里直打鼓。好在看到傅介子那副调侃的笑容,加上脱脱公主的轻松自若,耆公子的举止有度,才使他们提到嗓门的心放得平和了一些。
双方分宾主坐定。
傅介子偷眼望去,只见高高的座椅上,铺一张罗布泊虎的虎皮。虎皮色彩斑斓,楼兰王髙坐在虎皮上,他的旁边,椅子放斜一点,侧身而坐的,是他的王后爱琴海。王后的座椅上,铺的是敦煌出产的九色鹿的鹿皮。
爱琴海王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有着高贵的光洁的前额,突出的笔直的鼻梁。她的肤色像雪一样白,甚至能让人感觉到蓝色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就像那传说中的爱琴海一样深邃迷人。她的头发则是金黄色的,像顶着一头灿烂的阳光。
“据说,她每天晚上都要用牛奶泡澡!”望着她的肌肤,傅介子想。
将王后与楼兰王比较,这个叫尝归的人就明显地粗俗多了。他的脸色红通通的,呈椭圆状,血统中明显地融人了西域民族的混血。在匈奴帐篷中度过的少年时代也给他留下了烙印。他留着八字胡。当他得意的时候、尴尬的时候,或者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会不时地用大拇指和食指轻捻八字胡。
看到尝归,傅介子又不由自主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尝归的弟弟。耆公子则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中原文化已经深深地渗人他的骨子里了。
这一瞥只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一瞥之后,正当傅介子就要启齿说话时,楼兰王哈哈一笑,抢先开口了。于是,傅介子赶紧收回目光,定睛望着尝归,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楼兰王没有任何内容地先大笑一通,以致在旁边坐着的爱琴海王后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笑罢之后,稍作停顿,楼兰王说:
“欢迎你们光临我的伟大的国家!对于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我的国家的男人和女人们,我都对他们生出无限敬意,这原因是因为这条道路一是的,这条被称之为丝绸之路的道路,确实是太漫长了,只有勇敢的人才敢踏上它!是不是?”
“是的,尊敬的王!它确实是漫长,跨过高山峻岭,涉过死亡戈壁!我想,如果不是为一种愿望所驱使,除了疯子,正常人是根本不敢踏上这条道路的!”
傅介子这样回答。说完,他叹息了一声。他说的是真话。
楼兰王继续问道:“那么,从遥远的东方而来的人们,驱使你们踏上这死亡之路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金钱吗?金钱可是一个好东西。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是数钱的铛铛声。或者不是金钱,是别的?”
“金钱是一个原因。但是,不仅仅是金钱,驱使人们去冒险的理由还很多。比方说吧:女人!有时候,她真值得人们去冒险!尤其是对那些有血性的男人来说!”傅介子说。在说“女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傅介子望了爱琴海王后一眼。王后端坐在那里,像一尊白色的大理石。
“我替你把话说完吧!金钱、女人之外,还有王位!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楼兰王狡黯地眨巴着眼睛说,“每一个从我的国家经过的人们,看见我的女人,看见我的绿洲,看见我的人民,都会羡慕地说:我要是为王者该有多好呀!”
“尤其是来自中原大汉的人!”
楼兰王呼地一声站起,这样说。
而随着他的站起,只听帷布后面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四处明处暗处的武士们,立即将手中的刀戟横刺过来。
随着楼兰王这一声说出,随着武士们的刀戟一亮,二十个壮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有那鲁莽些的,甚至已经将屁股抬起,想离了座位,去那丝绸堆里抽刀了。
在这一刻,傅介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把满堂镇住了。二十壮士的屁股重新落在了座位上,楼兰勇士们的刀戟也重新收回。只有楼兰王还在那里站着。
笑罢,傅介子说: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命里该有的东西就一定有,命里不该有的东西争也争不来。比如说我吧,我就不敢去想你的王位,因为我注定今生是个天涯孤客,是个漂泊者,是个劳碌命”
傅介子继续说:“我不羡慕你,因为第一,你虽然贵为君王,佴一定有许多烦恼,而我没有。第二,我有我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对我来说就是女王。要知道,君王有君王的快乐,平民有平民的快乐!”
“说得好!”楼兰王鼓掌道。
“脱脱女,为楼兰王的好客,为爱琴海王后的美貌,为我们今天的相聚,你何不起来,狂舞一曲,以助其兴呢?”傅介子说。
见说,脱脱略显羞涩地站了起来。
只见,一顶高高的虚顶尖帽戴在头上,半边脸被一方黑丝巾象征性地围住,短坎肩,长裙子,一双红色小靴。她站起来,就地打了一个旋儿,立刻像有一股香风吹过。接着,她来到王与后的座位前,轻轻地一欠身,道了个万福,尔后,整个身子,便在这个不大的大厅里飞旋开来。
脱脱公主跳的是号称西域第一舞的“胡旋舞”
这种舞蹈以舞者飓风一样的旋转而驰名。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中,据说舞者的心随着那伴奏的弦音走,舞者的手指则随着鼓点的节奏走。而当弦鼓合奏为一声时,舞者则双袖并举,全身像风摆杨柳一样摇动,像雪絮飘落一样婀娜多姿。
那是她的眼神一脱脱女的眼神,在那疾如闪电、快如飓风的原地三百六十度旋转和大跨步旋转中,她那慑人魂魄的眼神会向观众匆匆一瞥。这一瞥,饱含撩拨之意。而当你回应那眼神时,眼神已经转过去了,你看到的是一段雪白的三角状脖颈。而当你略感失望的时候,俏脸乂悚地转了过来,这眼神又来取你!
还有那腰肢一脱脱女的腰肢。舞蹈的灵魂在腰上,这话没有说错。因为所有的旋转都是以腰为中轴线的。那是怎样的腰肢啊!
还有那足尖一脱脱女的足尖。尖尖的小马靴前面的足尖,轻盈地将整个身体支起,并完成她的一系列胡旋。足尖的踢踏声还给整个舞蹈以节奏。
所有的人都看得呆了。二十壮士和耆公子大约一边看着,边满足着他们的性想象,他们由此而彻底地放松。楼兰国的武士们可谓见多识广,但是,那匆匆的美人一瞥已经彻底击毁了他们的防线,令他们有些懒散起来。不过最高兴的还数楼兰王了,他的屁股已经稳稳地坐在王座上去了,他是那样地投人,一边观看一边还情不自禁地击节伴奏。稍稍有些不愉快的是爱琴海王后。
楼兰王的过分投入使她不快。脱脱的张扬也叫她不快。她们属于两种类型的女人,王后更丰满一些,雍容华贵一些,脱脱女则消瘦而俏丽。
“拿酒来!”楼兰王一拍桌子说:“男人的事业在马背上,在酒杯里,在女人的肚皮上。而今这良辰美景,少了美酒,岂不是把好时光辜负了吗?”
楼兰王继续说:“胡旋女,你的脚步也不要停下。劳你大驾,这是我的酒具,请你用它,为我的朋友们将酒斟满!”
楼兰王递给脱脱女的酒具,正是那颗着名的大月氏王的骷髅头。我们知道,这酒具曾是匈奴大单于冒顿的心爱之物,后来冒顿死后,这酒具又挂在他的继任者军臣大单于的马脖子上。不知道这颗骷髅头,是如何流落到这楼兰王宫的。
接酒具在手中,脱脱的脸色变了。
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脱脱不愧是皇家贵族出身。她立即冲楼兰王妩媚一笑,掩饰过去。
但是这一刻短暂的失态并没能逃过爱琴海的眼睛。
爱琴海狐疑地望了傅介子一眼,她似乎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像她当年在千棺之山遇到的那个汉家将军,接着望了二十壮士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耆公子的脸上。
爱琴海惊叫了一声,她认出了耆。她脸色苍白,晕了过去。
“真是扫兴!”楼兰王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楼兰王要人把王后扶到后宫去。傅介子建议说,他随行的相公先生,还是一个半拉子郎中,让他为爱琴海瞧一瞧病。楼兰王应诺了。于是傅介子使个眼色,让耆公子随王后去了后宫。
“喝酒,喝酒!跳舞,跳舞!”楼兰王两眼放光,死死地瞅着脱脱女,继续说。
于是他们开始喝酒。
而脱脱女舞姿轻盈,节奏清晰,捧着个骷髅头,仍旧在人群中飞旋。
如果没有那一个大前提大背景,每个人也许都会把这楼兰之宴看作自己一生中最欢乐的一次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