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妇人骑着小马,仄着瘦腰,像一阵香风一样从道路上掠过,引得道路两旁劳作的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计,一阵喝彩。
她叫脱脱,是傅介子的夫人。
脱脱的确是一个胡女。当年,就是李陵兵败被俘白龙堆那一次,傅介子在千棺之山上,得到楼兰城三少年的帮助,得以逃脱。凄惨惨、悲戚戚的傅介子,不敢再去李广利的帐中,怕李广利起了歹心,杀他灭口,于是一人一骑,直奔长安。路途中,在祁连山下一个叫脱脱城的地方,一是旅途劳顿,二是枪伤迸发,傅将军倒在了一家客栈里。这时候屏风后面转出店家女儿脱脱。经过脱脱的精心照料,康复的傅介子才重新踏上回长安的路途。而那脱脱,则被傅介子驮在马屁股上,带回了长安。
当下,这一群人晓行夜宿,急匆匆赶路,那说不尽的旅途劳顿之苦,不必细述。
这一日早晨,他们登程上路。四周充盈着一种难得的欢乐气氛。最欢乐的人要数脱脱了,因为按照路程计算,这天中午,他们就可以到达脱脱城了。
早晨,用完早餐,收起帐篷,然后给骆驼背上的牛皮袋子里装满水,他们登程上路了。小河的上游就是脱脱城。他们顺着河往上走,先穿过一段戈壁,然后进人一个垭口,这样,顺着一条峡谷再盘桓半天,当走出这条峡谷时,就是脱脱城了。
最先意识到前面发生了变故的是马儿。傅介子胯下的坐骑,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不停地用蹄子砍地。接着,骆驼们也停止了行走,原地站在那里,嘴里吐着白沫,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来。
傅介子很快就发现了叫牲畜们惊诧的原因。原来,刚才还淸淸亮亮的河水,现在变成红色的了。河水湍急地流着,上面飘着血沫,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从河水上游飘来。
“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苦命的脱脱城呀!”脱脱脸色有些苍白。
“但愿不会!”傅介子没有把握地凹答。“咱们快点!”他乂补充了一句。
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血腥味中还夹杂着呛人的焦糊味。当快要走出峡口,已经能眺见远处的脱脱城时,他们看见了城中那升起的滚滚浓烟。
进入脱脱城以后,他们看到了许多的尸体。城门旁,城墙上,街道口,小巷里,宫殿内外,到处是尸体。整个城池里没有一个活口。可以想见,这座用黄泥巴垒成的袖珍小城,在此之前,一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激烈的战斗。
在所有脱脱人的尸体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匈奴士兵的。这样他们便知道了,造成这场大杀戳的是一支匈奴武装。
最后,当他们走入脱脱国的王宫时,看见脱脱王平静地坐在他的王位上。王已经死去,胸前插满了箭簇,全身已经冰凉、僵硬。
“父王呀!我是你的脱脱公主呀!你再睁开眼看一次我吧!”
队伍中,脱脱突然滚落下马,扑上去。她分开箭簇,将一张泪脸贴在国王的胸膛上。
一阵恸哭之后,只见脱脱平静了下来,动手拔掉云髻上的簪子,边拔边说:
“尊敬的父王,你的爱女已经完成了你的吩咐。她从中原盗来了蚕籽。这蚕籽现在就在她高绾的云髻里。你下令吧,将它分发给你的每一个臣民。让脱脱国成为一个农桑国家,让城里城外的每一棵桑树都结出那种神奇的丝绸!”
在说话的途中,脱脱打开她那高绾的云髻,用手婆挲着。
只见,那白色的蚕卵,纷纷扬扬地,像雪片一样落下,落在脱脱王的胸前。
旁边的汉家将军傅介子,见了这一幕,看得都有些呆了。他现在才明白和自己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好些年的脱脱原来并不是客栈老板的女儿,而是脱脱国的公主,而她跟上他,回到长安城中,原来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有一天找个机会,将蚕籽盗到西域,让她的国家成为一个农桑国家。
“是的,将军,我是脱脱国的公主,千金之身。这你没有想到吧!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得到这蚕籽。可惜它现在对这个国家,已经没有用了。”
面对傅介子眼中的疑问,脱脱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解释说。
原来,自从丝绸之路开通之后,西域诸国,知道了丝绸原来是一种小虫子口里吐出来的丝以后,于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这种虫子。而汉王室,宁肯以成捆成捆的丝绸予人,也不准蚕籽流传出去。汉家在这通往西域的道路上,设立了道道关隘,一旦发现有偷运蚕籽出境的,格杀勿论。据史书记载,这各道关溢上,不知道因为这事杀了有多少人。
脱脱国是一个小国,以农业为主。国王梦寐以求地想得到这种神奇的中国虫子,为他的百姓造福。先前,他曾经几次派人到中原来偷,那些人都在通过隘口时,检查出来被杀掉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女儿脱脱公主身上。
当汉王室的一个低级军官自西域归来,途经脱脱城,在一家客栈里病倒时,他让他的女儿扮作客栈老板的女儿,去诱惑他。这样,脱脱女成了汉王室骏马监傅介子的夫人,她随丈夫一起进了长安城。
这就是脱脱来到长安城的原因。
机会终于来了。当傅介子刺杀楼兰王的事情定下以后,我们知道,这五天中,傅介子去草场坡释放囚犯,接着又张罗骆驼与货物的事,囚犯们则回家与家人团聚。好一个脱脱公主,她这几天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天瞅人不注意,她偷身出来,来到长安城一家杭州人开的蚕房里,将满头青丝弄乱了。然后头一歪,将头发展展地铺在蚕床上。那正是春蚕产卵的季节,只需短短一天,她的油黑发亮的青丝上便沾满了蚕籽。
尔后,她把头发重新梳好,挽一个高高的云髻。那蚕籽,便包在云髻里了。
这个法子确实高明。因为即便偶尔有蚕籽露出来了,别人还以为是这女人邋遢,头上生出了虮子。因为这蚕籽确实像虮子。所谓虮子,就是虱子生下的卵。白白的,小小的,用两只指甲一挤,会“砰”的一声,露出一点白水。
就这样,脱脱公主头上顶着汉王室的一件宝物,随着傅介子一行,通过一个又一个隘口,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自己的脱脱城。
但是,脱脱城已经成为一座死城,脱脱城的百姓,已经永远也不再需要这个被称之为“蚕”的小东西了。
傅介子跪了下来,给这位故世的脱脱王、他的岳丈行个大礼。
随行的人也都跪了下来。
后来,耆公子说:“尊贵的脱脱王,你且听我说。在辽阔的西域,丝绸之路所有路经的地方,还有许多的西域国家,他们也日谋夜虑,想得到这中原的蚕籽。你就让脱脱公主,将这蚕籽带去,带给我那同样蒙受匈奴铁骑蹂躏的楼兰国吧!”
说罢,耆公子走过去,为脱脱重新把云髻挽好。
傅介子一行,在脱脱城羁留了一个礼拜。
他们惟一能够做的事情,是葬埋脱脱王和城中百姓的尸体。为示葬礼的隆重,二十个壮士烧起一个砖瓦窑,做了许多胡服胡束的陶俑,为这位死于非命的脱脱王殉葬。壮上们中间三教九流都有,因此,这烧窑并不是一件难事。
现在的年代,考古工作者在青海、甘肃、新疆交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城池,并且出土有大量的胡装胡束服饰鲜艳的陶俑。说不定,这陶俑就是傅介子一行当年为脱脱王而烧的殉葬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