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景山不高,正因为搁置在城市里一尤其是北京这座十里长街、万家灯火的平面化的城市,它才勉强箅为小山头;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岭相比,不过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抚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软禁在围城里的山神,屏住呼吸,潜伏在朱红宫墙连环巨锁的桎梏之中,随时都可能大梦初醒仰天长啸,抖擞周身的林涛松针破空而去。铺开地图,你会发现这座多少年前天外飞来般的山丘处于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紧邻皇气逼人的故宫后门。难怪当李自成的响箭命中紫禁城的门匾,明朝的末代皇帝会一溜烟地穿过后花园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绢结束了一段历史。我想,景山就是这样出名的。
有些山是凭据自身的巍峨壮美立足于世,令游人过客叹为观止,譬如鼎立中华的三山五岳;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则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它们面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是想拨开时光的迷雾窥探栩栩如生于幕后的故人往事呢。于是,这样的山便带有经典的意味,如无字天书供奉于历史的青玉案头,风吹松涛,落叶遍地,你会怀疑冥冥之中是谁在展卷拜读呢?
所以,我喜爱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爱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乐意与胸中浮现城廓的有识之士交往,也算体验一番“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脱俗美感一这在独自埋首赶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觉得,和我们一样一山水也在寻找知音,正如无字天书若真有灵的话,每时每刻都会默默期待点石成金的读者,否则,它也会寂寞的。
我前年去过陕西,八百里秦川的奇峰无数,独独骊山与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时周幽王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脚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别千年前混杂的脂粉与硝烟是否散尽;后者则因有个贵妃做过牺牲品而身价百倍,至少我听过当地有趣的传说:杨玉环墓原为土冢,盛传把这土搅在粉内擦脸,可使皮肤与容貌变得更加细腻白洁,因此游客和妇女纷纷偷土,致使土冢被挖下去数尺,为保护墓的封土,才加砌了一层青砖……因而我联想到,一个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游山玩水,比一般人他还额外带有一层“偷土”的动机,即挖掘依附在历史断层的凝固的灵感,淘洗混杂于岁月尘埃的理智的金砂。这注定他与山水擦肩而过后不会空手返回的,他借助与山水的灵性相通丰富了自己记忆的库藏。
和骊山、马嵬坡一样,景山意味深远,在于它吊死过一位皇帝一更确切地讲是一个朝代。山脚是鼓角齐鸣、旌旗招展,山头的枯树顽石则永远地展览孤家寡人无处藏身的阴影,与其昔日笑拥的雍容华贵相比,这是何等凄凉的讽刺。为什么这样,何至于此?亡国之君垂怜于髙枝的孤影游魂,给景山打上了一个看不见的问号。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怀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挥掸不尽的苦涩中,是否浮沉有几瓣虽经水煮火沸而青嫩如初的旷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么看山呢,不也类似于读书吗,谁也不愿意掌上的经卷平铺直叙,一览无余。
这篇文章是以景山开头的。客观上说,我和景山还是有点缘分的。我的寓所在沙滩北街,出门若步行的话,离景山只有十分钟的路程。约见外地来的朋友,我经常把守候的地点定在景山公园门口。在等人的那几分钟,我会依着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望着街对面不动声色的故宫仿佛望着一纸之隔的历史,想一会儿心事。既然和景山熟悉如近邻,我想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便信手写下这篇与山有关的文字,献给无声无息坐守于我书房窗口能望得见的地方、陪伴我度过无数个写作与读书的不眠之夜的景山。景山,任何时候都醒着。
景山是人工堆砌的,又叫煤山一命名者幻想山下埋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煤炭,可在城池被围困、弹尽粮绝对作为应急的燃料。据说,《马可急波罗游记》写到景山(还有万岁山之称):“离皇宫不远的北面距大围墙的一箭远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高达一百步,山脚周围约有一英里,山上栽满了美丽的长青树,因为大汗一听说哪里有一株好看的树,就命令人把它连根挖出,不论有多重,也要用象运到这座小山上栽种,这使得这座小山增色不少。因此这座小山树木四季常青,并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顶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内外皆是绿色,小山、树木、大殿这一切景致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幅爽心悦目的奇景。”元朝时的这位“老外”目睹过的大殿,即广寒宫,明代中叶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