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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孙老栓蹲在灶台边吸着烟斗。孙老栓烧了灯以后身?骨没垮,但他顿时苍老了,话稀,脸上怏怏地愁。他显然无法应付眼前的事了,雪灯会变得那么遥远,不再属于他了。葛老太太毒哇。夜里朱全德来家里看他,呆到很晚很晚才走,望着憨头憨脑的孙老栓就有太极斧影子晃在眼前,他躲闪着那个记忆,却躲不开。孙小海将两只兔子往堂屋地上一扔,溅起一片草灰。他这时看孙老栓的脸干瘪而细长了,就像过去穷人的钱褡。孙小海觉得父亲可怜,就来句宽心话,爹,让四凤熏了兔子给你下酒。孙老栓看了儿子一眼没搭腔。他心里正盘箅着夜里给墓地上祖坟摆茔地灯的事。过去守灯是很讲究的,谁做灯谁守灯,若是做灯人亲自上了坟地,那就是茔地家族的荣耀了。如果夜里丢了灯或是毁了灯,守灯人要挨罚的,罚守灯人在雪地里给坟头跪上三天三夜。孙小海在天黑时候吃完了饭,穿上绿色棉大衣,怀揣一瓶散白酒,悄悄溜出家门。四凤看见他的影儿喊:又干啥去?孙小海也不停下来,甩回一长腔,俺去找婷婷。街道两旁仍有零零散散的灯笼悬空中。月儿刚一露头,就被阴云埋了,雾就落下来,老龙湾从没有过这样稠乎乎的雾,使孙小海的眼前像稀粥一样糊涂了。到了葛老太太家,孙小海索了两千元订金,等灯守妥了,葛老太太再付另一半。黄昏的时候,葛老太太已经带领家人去老坟地祭了祖,夜里就只有灯匠守灯了。

雪夜漆黑而浑浊。

大黄狗乖顺地走在前面。狗腿强健有力,异常敏捷。孙小海和婷婷说说笑笑地走在后面。他要挣钱,给婷婷办画展,所以叫来婷婷。眼前有些恍惚,四周的一切沉沉浮浮。望着前头的大黄狗,孙小海恨得咬牙根儿,顺手从肩头摘下猎枪,不动声色地瞄准大黄狗的脑袋。婷婷摁下他的猎枪说,别犯傻啦,打死它,一冬的灯笼都白做啦!孙小海眯着眼笑了,说,俺不会放枪。

然后猎枪依然呈瞄准姿势端着,端着枪眯着一只眼走,眼前的大黄狗幻化成葛老太太的脑袋,继而又变回黄狗。狗脑破裂,血和脑浆咕嘟咕嘟流在雪地里。孙小海眼里再现这样画面的时候,心里就格外舒服。端着枪走了很长一截路。婷婷说,你累不累,跟个孩子似的出洋相。孙小海摆出鬼子进庄的姿势,一直端枪瞄到了新墓地,才把枪放下了。孙小海操持着将白天运来的几捆秫秸铺在雪地上,这就是一宿歇脚的床了。铺完秫秸他就拿秫秸当引柴,点燃了一堆树杈子。孙小海跪在雪地上吹了底火,沾了满脸的灰尘。火苗子渐渐大了,烤在雪地上蒸出的热气湿漉漉的,但它即能照亮也能驱寒。这时候,他和婷婷分别拿秫秸火一点一点将散落在坟地里的蓝灯笼点着了。这时坟地就暖和了,景致也极特别,蓝幽幽的灯笼铺铺排排,映得坟地像是布满星星的天景儿。婷婷忘记了是在坟地守灯,欢快地叫起来,真好看,真好玩儿!孙小海以前守过灯,从没有像今夜守蓝灯这样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灯,努力把灯看懂,看庄严凄美的灯盏变换流转,陈年老事俱到眼前来了。起风了,天穹猛然灰暗许多,接着就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下来。雪花抱团儿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将孙小海砸得醒了血性,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就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来搅乱刚才不正常的气氛。大黄狗在蓝灯群里钻来钻去,夜半时候,他们听见村头传来看船佬敲铜锣的声音。夜越黑得深,锣卢越敲得神秘。坟地的雪野一派灰蓝。不多时辰,他就觉出天气的异样。老龙湾雪夜的天气说变就变的,他看见从海边的方向卷来糊糊涂涂的雪带,风声响得历害,一扇高高的雪墙盖来了。最敏感的大黄狗朝雪带哭嚎般叫着,比黄昏时看胃见大黄狗的样子更凶。孙小海眼前是白闩的雪柱。婷婷不知道出了啥事,身子怯怯地倒在了孙小海怀里。

坏了,雪晕。孙小海说。

雪晕在老龙湾的冬天时有发生。它是风暴潮在冬日里的变种儿,强台风席卷冰海上的积雪,催出一道道雪墙,横扫十里长滩。孙小海扭头呆呆地看,率先涌来的是一股龙卷风,摆在莹地上的蓝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滚动起来,有的立马就着了,有的滚出老远依旧惨然地亮着。雪墙扑天盖地压来的时候,孙小海瞧见大黄狗嗷嗷嘶鸣着钻进看不清爽的地方。他看狗时,瞅见公墓那头,也亮着灯。是父亲孙老栓给祖上守茔地灯呢!他拉着韩婷婷去找孙老栓。他们没跑出多远,雪墙就稀里哗啦朝他们压来了,一道白白的雪坎子,遮住了大地上的万物。孙小海吃力地拱出雪坎子就将婷婷拽了出来,在下一道雪墙扑来之前,他拽着婷婷往前扑了一程,身后刨出一片雪雾。很快就被另一道雪墙压住半截身子,他们一摇一摆地拧出来,又往回跑,雪越来越厚,他们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孙老栓被雪埋了,孙小海扒起父亲,背起来往回去。过了河套,爬越河堤,风头子就软多了,雪墙也矮小了,他们累稀了,扑扑跌跌,末了几乎是一点一点爬回村里的。

天景白亮起来,雪梁子与天空的界线愈发明晰了。海平港被白雪覆盖着,像雪雕筑在那里。

雪灯会前后,孙丽娜开着自己的那辆红色宝马车,带葛老太太往省城和北京跑了几次。虽然雪灯会给葛老太太带来了虚幻的满足,可她内心的恐慌,还是被孙志明感觉到了。孙丽娜找了他几次,都被孙志明躲开了,当他接到孙丽娜的电话时,依然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孙丽娜哭泣着给孙志明道歉,孙志明的心硬起来了。他永远牢记陈云龙说的一句话,人不能太傲气,可不能无傲骨。孙志明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凭葛老太太的性格,李广汉在她们视野里已经消失,变得毫无价值,可她们还那样竭力保他,说明李广汉掌握着葛老太太和孙丽娜的致命把柄。那天孙丽娜威胁他的时候就有一句这样的话,要么他立马把姓李的毙掉,要么把他放了。言外之意很明显,葛老太太和孙丽娜最怕李广汉什么呢?

这个萦绕在孙志明脑际的疑问,只能由张梅来解答。孙志明给张梅打电话从侧面破译这个问题。张梅是无法回答的,可能是她的案子没有审到那个地步。孙丽娜再次打来了电话,可能箅她们母女的最后通牒。孙丽娜阴阴地说,你孙志明别以为在这个事情上可以做个旁观者,你已经卷进来了,不,是我孙丽娜把你拖进来了。不赶紧采取行动,你会毁掉前程的。孙志明再次催问她时,孙丽娜把电话挂断了。孙志明知道她们不简单,简单的话,她们怎能够从遭人白眼的“地富反坏”荣升到这个地步呢?孙志明犹如坠人大海,看不见海岸。他挖空心思地想,我在她们手串没有短处啊?其实,孙丽娜知道母亲留给孙志明的最后杀手锏是什么。可她是不愿跟孙志明完全闹僵的,因为她过去真正地爱过他。可是葛老太太逼她这样说,她也是被逼到了悬崖上了。人得到什么之后是不想丢掉的,纵然是很沉的东西也愿意背着。在孙丽娜的小别墅里,葛老太太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吸着一支烟说:“丽娜,你不要对孙志明抱有任何幻想了,过去他也没有真正地爱过你。我的傻闺女,你总是沉醉在一种幻觉里,不愿醒来。娘向来是以仁厚待人的,可光有仁厚不行。既然他不能为我所用,就干脆毁掉他!”

孙丽娜十分惊恐地望着葛老太太,乞求着:“娘,不管志明是不是真正爱过我,我都愿意他好。因为我爱过他,真正的爱是不讲回报的。”她抱住娘的头,感到娘浑身在颤抖。葛老太太的老脸痉挛着,就像是刮过一阵风。她的目光失常,空洞的眼神恐怖地散落在灯光里:“现在还没有危及到咱们的头上,到那时,娘是啥事都敢做的!你看娘先给他点厉害瞧瞧!”孙丽娜不知葛老太太是说梦话还是真有手腕?有些时候,她都感到娘是陌生的。葛老太太还说,娘不是老实人,不老实的人在获得了不老实的成果后,就更加不老实了。孙丽娜记得娘在打麻将时,输了几万元都能泰然处之,俨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葛老太太又说,丽娜,娘搞到这么多的钱,是贪图享乐吗?娘何时乱花过一分钱啦?娘在雪灯会上,娘为啥大把大把地扔钱?娘是为你的姥爷报仇。你能体会孙小海给咱做灯时,娘的感觉吗?姑奶奶不拼到这步天地,谁能瞧得起咱们?谁能给你坟地挂灯笼?眼下,孙志明给孙家带来了荣光,娘不容,娘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受不了啊!”孙丽娜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茫然的表情里显出某种暂时的僬悴。葛老太太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丽娜,记住,谁也不要听信,这个世界没好人,商人无德行,政客无良心。要想利用他们,你就得金钱美女开道……”

孙丽娜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的话,心里不时地哀挽着,哀挽那些任谁也留不住的东西。娘身上有钱的气味,这些气味醺着她。她要给娘赔上一个假装理解的微笑。实际上,她这些年跟着娘的指挥棒转得很累很累了。她有些厌恶地离开了娘。娘畸形的心态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些连几十年不见面的大姨葛玉梅,也大不理解。葛玉梅带着怨恨和无奈失望地回香港去了。临走时,她对大姨说,本来她是老龙湾百里招摇的一枝花,原来的她是多么聪明纯净,善解人意。她与男女老少都能应酬,摸摸小孩的脸,捶捶老人的背,挽住男人的胳膊,拉住女伴的手,谁不跟她亲近呢?是什么时候她的形象变了?在她错走的那一步上,娘把她向深渊狠推了一把。这是命里注定的事,娘生下她好像就是为葛家复仇的。祸根在母女情感里潜伏着,潜伏在她们不知不觉的欢乐中。孙丽娜的脸上隐隐约约含着岁月的痕迹,去日的鲜艳早已被日子吃掉了,连走路都变成了鸭式,一拧一拧的鸭式,整日像个鬼影飘来飘去的。她听见背地里有人骂她和娘:这娘俩真是能耐活妖精哩,省市领导家的门儿平趟!

是孙丽娜牵连了李广汉?还是李广汉自投罗网?她与李广汉没有感情是众人皆知的。他们没有离婚时,就知道李广汉外面有女人。李广汉与老娘还有她不知的事情吗?比如经济方面的事情。那天她朝着孙志明发火时说,李广汉完蛋,我们也完啦!这是娘的话语,实际上她并不知道为什么都会完蛋的原由。孙丽娜不敢往下想了,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顶的发根处,像是总爬着一只紫红色的蜈蚣。这是男人李广汉给她留下的一道疤痕。娘知道孙丽娜嘴浅,好多事不让她参与,更不让她知道。有一次,孙丽娜从娘公司的会计那里得知,娘的账上经常有大笔的钱进人。这些财富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被虚荣驱使的女人会导致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