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纷飞的大雪在停歇了一天之后又在黄昏飘起来,雪花将村巷里的脚窝抹得不露一丝痕迹。村巷里没有人,偶尔有狗跑动。朱全德瞅着雪景儿和暮霭中飘动的炊烟,他在等朱朱去叫小海来。朱全德猜想准是朱朱帮孙小海忙活上了,他知道一些底细,孙小海将孩子们都叫去做灯了,整个一队人马给葛老太太忙活。这招够损的,耍弄的是一群毛嫩的孩子啊,这不是拿铁锚往孙老栓心尖子上戳么”朱全德委实看不过眼。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也总是让朱全德胡想一气,想得很多,也很怪。玻璃窗上冰花图案被白雪映得很亮,花花的光景罩在朱全德身上。他拿即将吸完的烟根儿在冰窗上胡乱地画着,后来他发现自己竟把葛玉琴几个字涂写在冻玻璃上,手有些抖了。
朱朱和孙小海双双进入朱全德的视野时,天完全黑了。朱朱的红头巾在雪夜里热烈地抖动。朱朱看见爹脸色不好看,蔫蔫地帮娘做活去了。下午葛老太太的船厂新搭的临时灯坊,孙小海正被活儿追得屁滚尿流。小海坐在砖垛上,拿水将槐条子浸透,然后就让朱朱将湿湿的槐条子放在火盆上烘烤,火候儿一到,朱朱就将槐条子弯折成灯骨,打下手的人就用青麻绳扎好,一条龙的流水作业,眼见着灯骨堆积如山了。纸是浅蓝色的,剪花和纸钱是土黄色的。葛老太太要蓝灯,孙小海就做蓝灯。他不管蓝灯有啥说头,他说客户满意代办托运都成。朱朱的脸被火盆儿映得一片虹彩,噘了嘴说,俺爹从发廊叫俺来找你,叫你立马去一趟。孙小海说,你爹找俺有啥事儿?朱朱说,去了你就知道啦。孙小海满不在乎的样子,越发使朱全德恼怒起来。朱全德说,小海,蓝灯都做完了么?钱都进兜了么?孙小海坐在沙发上,笑笑说,蓝灯还差40个灯骨,余下就裱蓝纸啦!至于钱么?量她葛老太太也不敢赖账,老叔你就放心。朱全德气得咽喉发噎,说,俺放心,俺放个屁心!奴才,你个五尺汉子就情愿做奴才吗?你可是气坏你爹啦!孙小海说,俺爹就那把年纪了,信歪走邪的也就那样啦。葛家也是合法个体户,大大的良民,俺受雇于她,就是奴才么?老叔你骂俺混蛋饭桶都中,就不能抬举俺是奴才,俺想给谁当奴才都巴结不上呢!奴才是俺这号人当的么?
朱全德愣住片刻,嘴唇抖起来说,孙小海,好你个臭小子,原先是个没嘴葫芦,不会说不会道儿,今儿个也会剌人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别看你跟朱朱没成亲,俺也照样管你!孙小海轻蔑地说,不,老叔错啦,做蓝灯,在俺眼里跟做红灯绿灯是一样的,俺不尿她葛老太太,俺揽的是活儿,挣的是钱!钱,钱是好东西,老叔不也是忙忙颠颠地捞钱么?俺得养活婷婷,俺也得活哩!朱全德气得脑袋嗡嗡的说,你咋说的话?为挣钱就豁出脸皮去了吗?孙小海嘻嘻地笑了,老叔,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呢,脸皮还在脑袋上贴着呢!朱全德加重了语气说,老叔不许你滑头吊嘴的样子,劝你是为你们孙家好,不看跟你爹的交情,俺真不愿操这苦萝卜心!你是市长的兄弟,都高看一眼呢。你执迷不悟硬穿新鞋往****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哭都哭不来呢!孙小海说,俺哭啥?依俺看,这年头没啥俺都哭得来,就是没钱哭不来。朱全德被噎住了。
这个夜晚的雪时落时停,村巷里到处闪烁着莹莹白光。孙小海顾不上瞅雪是落是停,风扫雪地的声音在他听来像呵出的气一样虚幻。走到葛老太太家门口时,孙小海看见不远处站着一条狗。他认出是葛老太太的大黄狗。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嘲笑的意味儿。孙小海站住了,他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像一棵秃树。这些天葛老太太家的地皮儿踩熟了,连大黄狗都将孙小海当自家人看待。见他狗没咬,呜呜地喷着响鼻。二婶子在屋么?孙小海在门口喊上了。没有应声,他瞧见楼下堂屋悬着几盏灯笼,像一张张人脸模模糊糊,忽扁忽圆,忽长忽短,无着无落地站着,心里盘箅着,如何跟葛老太太要钱。他也学会算计人了,这并不说明他见识短。其实,这会儿的葛老太太也在箅计他呢。她躲在楼上客厅里边吸烟边看电视。电视里的风景晃悠悠的,她的心也悠闲地晃荡着。女儿孙丽娜上楼来说小海叫呢。葛老太太说,让他叫吧,有大黄陪着他呢。孙小海又劲儿劲儿地吼了一嗓子。葛老太太饶有兴味地笑着说,这小子嗓门真野,叫驴似的。丽娜下楼去告诉他,就说俺不在家去公墓了,让他去公墓找俺。公墓?娘咋能这样呢?葛老太太说,娘今儿有点病,一天到晚都胸闷。孙丽挪听完,就拿药给她吃。葛老太太扁扁嘴巴说,甭拿药,遛遛孙家人就是娘最好的药!孙丽娜不高兴地退出去了。孙小海等得不耐烦了,抬腿就想往里闯。刚一迈步,大黄狗没叫没咬就蹿起来,前爪直抵孙小海的咽喉。孙小海吓得哆嗦了,就又蔫蔫儿退了回来。大黄狗也十分乖巧地缩了回去。孙小海十分可怜地笑笑,笑是苦挣出来的。人的苦处每每是不相知的,伺候人的营生,必须遭得起大罪。他十分尴尬地看着狗,觉得这狗跟葛老太太一样不可捉摸了,连眼前雪夜里黑影憧憧的小楼也变得恐怖和神秘。
雪灯会如期举行,赶集归来的村人在黄昏的时候将那憋了好长时间的灯谣唱出来。天一煞黑儿,孙老栓和孙小海就将灯盏挂了出来。村委会的喇叭吼得没完没了,簏得街筒子乱颤。村委会要集中各家灯盏到桥东。那么,桥西就是葛老太太独挑的雪灯会了。按这块地埝的古老风俗,家家户户都要挂灯出来,借灯除邪,借灯照福,讨的是往后的运气,特别是茔地灯,说头更多了,家族的兴旺全靠茔地灯托着呢。茔地灯一做就做一片,孤孤零零几盏灯是对先人不孝,所以村里做茔地灯的只有葛老太太和孙老栓家了。除了茔地灯,孙老栓还将自己做的六盏灯往东街的蛤蜊皮子堆上一挂,就已经十分惹眼了。孙小海帮着孙老栓将灯挂妥之后,就找婷婷去了。他从葛老太太的茔地灯里挣到钱了。村人呼啦啦将灯挂在东街,让葛老太太尝尝在西街独挑孤灯的滋味是啥样子。孙老栓坐在那盏八福灯底下吸着短而粗的烟斗,看着提灯奔走的村人。几乎褪成黑灰颜色的青布棉袄,斜斜地披着,老人的脸像一盏老灯悬在那里。老人嘴里哼出的灯谣在孩童嘴里作了童谣唱。瞠一一瞠一一瞠一一村委会守喇叭的朱全德一边敲锣一边喊,点一一灯一一喽一一然后他就指挥着各家各户挂灯。朱全德猛然发觉桥东街的灯稀稀拉拉,有的已挂好的灯笼被主人摘走,飘飘忽忽的灯影流过小木桥,朝桥西街移去。朱全德手里的锣也不敲了,朝桥西方向张望了许久。孙老栓也觉得不对劲儿了,弓一样的眉毛唤出疑问:“老朱头,这是咋回事哩?”朱全德叹一声,八成是葛老太太出啥么蛾子啦!孙老栓寒了脸,气得血液沸腾了。他巴心巴意地来了,眼巴眼盼的雪灯会就这鬼样子?老人生闷气的时候,他身边的灯笼几乎都撤光了。老人说到那边看看,许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着雪走了,孙老栓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脸子跟他去了。但没走上木桥,孙老栓就看见西街密密实实的灯笼十分火爆。星星灯、荷花灯、蟠桃灯、属相灯、灶王灯应有尽有,挂了满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没见的灯这回都见了。他不知是村人晕了头还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连最讲究的八仙过海灯和猴栖金山灯也被天王玉柱托出来了。孙老栓,快把你的灯盏拿过来助阵吧!
黑暗里有人说。孙老栓恼成张猴腚脸说,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搅骚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说孙老栓还记仇呢,然后就抱着孩子赏灯去了。村巷里的喊声粗厉、亢奋、悠长。朱全德拎着面饼大的铜锣凑到孙老栓跟前说,老哥,有钱能使鬼推磨哩,原来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挂盏灯当场就奖50块钱,她还花钱请了皮影班子,一会儿就在桥头唱上啦!孙老拴木呆呆地愣着,一声不吭,浑身像灌了铅般沉重。他的周遭是墙一样的人脸,被灯一照,猴腚似的红着。世道变啦,过去葛老太太这号人就是有一座金山,却换不来一顿热饭。孙老栓自顾自说,一张冷灰色的老脸空空静静的。眼前一片花花绿绿的灯,一片模模糊糊的脸。忽然,孙老栓看见葛老太太神神气气地过来了,便赶紧扭了头,缓缓往东街走。葛老太太悠闲地走在人群里赏灯,她身边的一个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后拥着一群人,大黄狗摇着尾巴钻来钻去。灯影里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儿的不显老,标标致致的模样,气韵逼人,只有细心人方能瞧见她的下跟睑赤红发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远就瞧见走路的孙老栓。她便紧走了几步,声音很甜地喊了一声孙老栓。孙老栓装没听见,哼一声,快快地走了。走路时把雪地夯得微微颤动了。葛老太太见孙老栓灰溜溜的样子,从心里往外舒服。眼皮子前边的事她总也记不住,脚后跟跺烂的事偏偏很当回事的。
孙老栓被桥西街雩灯会的阵势搞得很伤感,默然不语。他竭力不看那灯。他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乱,人都变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坏了,看哪儿都是毛病。难道是俺错了?天错地错俺孙老栓怎会错呢?天旋旋地转转,木桥、老树和灯笼倒过去了,人流倒着流动,雪地在天幕上悬着。颠倒着看小村雪灯会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着朱全德不知不觉溜出人群,到村口小卖部赊了一瓶老白干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喝了酒,他腋下便涌出一注汗来。走上东街村巷时,远远地就瞧见他那六盏灯笼悬在蛤蜊皮子堆。他守着孤灯喝闷酒,老脸便有了红红的酒晕。他两眼昏花,眼睛的确不中用了。房顶和树桠上的积雪被风吹落了,落在灯盏上,落在孙老栓的脸上肩上。他抹了抹脸上的落雪,抹了,脸上水水的像落了泪。忽然有一辆汽车停下来。孙志明和男男从车里钻出来。男男扑向孙老栓喊着:“爷爷一一”。
孙老栓搂着男男:“看灯来啦?爷爷的灯好吗?”
男男说:“好,爷爷,你咋不搬到那边去?让我和爸爸好找哩!”
孙老栓愤愤地骂:“那头是葛家花钱买的灯,爷爷不跟葛家掺和!”
孙志明笑笑,让男男陪着孙老栓。孙老栓推了一把男男,说你跟你爸看吧。正说着,四凤与刘连仲说说笑笑走过来了。孙老栓没瞅她们,他们啥时从他身边离开的都不知道。走过桥头,孙志明看见熊大进、韩婷婷、孙小海和海港的工人们都在赏灯。不一会儿,孙老栓就听见桥头歪脖子老树挂的陈年老钟给敲响了。这古钟造于光绪年间,是小村变迁的见证人。这些年村里装了喇叭,古钟就闲挂着成为小村一景,村委会规定,不发生海啸一类的大事情,钟是万万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着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灯扎了窝子,人也扎了窝子,古钟沉闷粗厉的声响像落了炸弹,在人窝子里炸了。密密的人头齐刷刷扭向桥头,远远近近射来惊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们就呼呼涌涌往桥头挤了。朱全德从旁边电线杆上摘下一盏灯笼,高高地擎在手上,看着黑压压聚来的村民,脸色十分庄严。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着朱全德,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这钟声的。
他手托着灯笼,灯光将他的面孔映红。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经狠声狠气地说:“都听着,村委会早就发下通知,全村人在桥东街举办雪灯会。咋不知不觉转到西街了呢?村委会的统一规划都不听了!”人们嚷:“你算老几?你给钱吗?”朱全德又说:“从这个钟点开始,所有的灯全移到东街去!“朱全德话没说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有一点是一致的,这个挂灯事件远远不够敲钟的分量。有人气愤地吼,东街西街不一样么?西街上挂灯有钱呢!你不就是给孙老栓找个伴么?葛老太太和她姐姐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两张快活的脸淡淡地映着蓝灯笼的晕光。钟声响过之后,孙老栓心头一紧,呆呆地朝桥头方向张望了很久。走过去听见朱仝德与人们争执。老人心腔一热,眼窝真的汪了泪,他很快用粗麻的手背将两滴泪抹碎了。不多时便有零零星星挑灯的村人走过来。看见呆傻的孙老栓就说,孙老栓,朱全德敲钟给你拉伴儿呢。这老爷子大冷天苦撑个啥呢?呀,六盏灯往西街一挂,就是三百块哪!孙老栓听了就恶煞煞绷起老脸。骂:“滚!”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把村人骂走了。孙老栓抠抠搜搜从青布棉袄兜里摸出铁勾子,将六盏灯一下一下摘下来,挤到一处逆风的地方。这时老人的脸猛然间像黄表纸一样黄了,他的跟睛却是红红的,牙齿咬着嘴唇,溢出了血。他一只枯瘦的手弯曲着颤抖着伸进八福灯里,拔出一根洋蜡,往灯纸一歪,八福灯就燃烧起来。迎了风口,那五盏灯也烘地着了。阵风卷来,火舌蹿动,舔灼黑黑的天穹,飘起的纸灰,一片一片漫天弥散。孙老栓泥胎似的站立不动,连棉袄袖爬着火苗子都不知道了。****的,今日就是今日啦!孙老栓想。雪灯会的第三天,是本月第一个有日头的日子。孙小海背着猎枪打了一天兔子,他发现孙老栓在焚烧灯盏之后却异常精神起来。很快,孙小海就看见葛老太太的大黄狗从老河套里颠过来,它的前头是葛老太太和她姐姐以及孙丽娜等人。他们摆完茔地灯回村去了。孙小海看见大黄狗遥望着西天时叫时停,叫声失去常曰的急躁,狗的视线里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现象。日头沉下去的地方是紫黑色的,天又阴了,模模糊糊老帆颜色的天幕铺下晕晕的怪光,使白亮的大冰海漾动着说不清的东西。孙小海觉得这天景儿够怪的,拎着兔子很猥琐地回了家,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